第五回 矢热血世勋报国 全孤祀烈妇捐躯
情胶连理,比目□□□□□□□儿女□影曲垂□□□□□□□□□□余又见奇贞。剩取一□□□□□□□□馨。右调《清平乐》
明朗花东丘,夫忠妇节。至于孙氏,间关忍死,宛转存孤,上格天□雷老默助,真古人大奇也。盖忠臣临难,视死如归,一□□□,□顾甚家、甚子孙?不知天心正不绝之。□□□□□时,举族殉义固多:若浙江按蔡使王□□□□子于同僚之妻,然后同夫自焚。盖臣死国、妻死夫,乃天地间大道理。但祖宗之血食,不可不□□□□□于其□以留忠臣一线的。又如方正学□□□深,所以□祸取□夫妻俱死,死及十族。当蔓□□得个魏□□□□在天台作曲史,悯他忠义,□□□□□□不□多有脱的,还救全他一个幼□,□领得逃至嘉兴,夏逃至松江,至今后裔终存,得归故里。这是存祀于友朋,以存忠臣一脉的。这虽天福忠贞,亦借人力。你看那孙氏,不是郜夫人恩谊预结于平日,忠义又感发于临时,身为军掠,子寄渔父,两下各有所归,这事可以丢手,如何复自军中逃来,复从渔家盗子?何以扶浮木同沉,不肯放手?何以吃莲子同饿,不肯独生?盖天道忠臣有后,人力舍死存孤,亦是花东丘恩谊有以致之。不然一个女流,不读书,不见事,晓甚么是名分,甚么是节义,看得存孤这样重,一身这样轻?
恩深知命浅,谊重觉身轻。
不令存孤谊,公孙独擅名。
这三节,也是明朝异事了。还有一个姓姚,是个世职。他始祖曾随信国公取福建,取两广,历有战功,所以得这个兴化卫指挥佥事。平日是个有些气节,有些识见的,大凡世职中最多□人,拿定是个官,不肯读书通文理,所以满口鄙俗,举止粗疏,为文官所轻。况这官又不坏,不习弓马,不修职业,剥军冒粮,考察时,不过捱两板,革事不革职,仍旧有俸吃,所以容易怠情了去。他却是个曾读两句,兼闲弓马,留心职业的人。
丙夜简龙韬,轻弓每落雕。雄心时击楫,自许霍骠姚。
承平将官,高品学文人做作,谈文作诗。他道这不是武夫勾当,不过读些《武经》、《百将传》,看些《通鉴》够了,要赋诗退贼么?下品只贪婪淫酗。他却极爱恤军士,少饮寡欲。娶一个武恭人,也是将官之女,却性格温善,做人和柔,待妯娌犹如姊妹,待奴仆犹如儿女。夫妻之间,真是鱼水。十余年来,两边没一毫声色相加。
喁喁笑语出窗纱,笔染春山初月斜。
调合求凰琴瑟协,如宾不啻汉梁家。
但两个都年已三十余了。姚指挥不是惧怕,也只是个相爱,再不把子嗣提起。倒是武恭人,要与他娶妾。姚指挥道:“这是甚么时节,说个娶妾?如今人都道太平,那文官把我们武职轻渺,武职们也不知自爱,不知我管下有几个军,也不识得那一个是我的军。少一个军,我有一石粮,不去勾补。在的不肯操练,军器硝黄,还要偷卖。说起勾补操练,遣我多事。又有那贪利不知害的缙绅富室,听说这边线绵绫,拿到日本,可有五分钱,磁器玩物书籍合子钱,就有这些光棍穷民求他发本,求他照管。他就听了打船制货,压制防海官兵不许拦截。不知我去得,他来得,可不是把一条路径开与夷人么!一日就把我这边船装了倭人,突入内地,变起不测,如何防备?况且有了这条路,商船来往,就有那穷民奸宄思量打劫,这便是海贼了。海上便已多事,还又地方连年少熟,官府不时追比,民不聊生,是内变也不可保。若是内外勾引应合,这沿海腹里,都不得宁戢,岂是我武官安枕之时?说甚娶妾!”
时事危厝火,智人忧寝薪。肯溺闺中乐,忘他海上尘。
武恭人道:“这果是国家大事,你一人忧他不来。只是你三十无子,终不然把你祖父传来金带,留与族人?”姚指挥道:“我你极是相爱,年尚少,安知无子?”若说娶妾,无论宜子与不宜子,未知性格何如。纵你素性慈和,知必不妒。倘那人不知安分,便已多事。且我与你,一夫一妇,无忌无猜,坦然何等快活。有了一个人,此疑独厚,彼疑偏疏,著甚来由处两疑之间?故不娶为是。”
独则无兢,两则生猜。白头罢吟,庶绝怨媒。
武恭人道:“你自说你的话,我自做我的事罢。”他自吩咐媒人,到处寻妾。又想道,人情没个不爱色的,若使容貌不胜我几分,他必还恋着我,不肯向他,毕竟要个有颜色的。有了颜色,生性不纯,他这疏爽的气质,也必定不合,还得访他生性才好。所以他寻得虽多,中意极少。就是自去看了相貌,又访了他性,还又与他算命,去求签,是宜子不宜子。故此耽延几时,费了七八十两银子,为他寻得一个妾。
未曾进门时,武恭人已为他觅一个丫鬟,把他房中收拾得清洁。铺陈什物,与自己无异。倒是姚指挥道:“不要太侈糜了,也要存个妻妾之分。”在亲友中内眷,都道:“如今倒好了,好得到底才是。”又有的道:“会妒忌的,专会妆体面,使人信他好,毒在肚里哩。”到将进门,他把锦衣绣妖、翠钡金钦去包裹将来,似个天仙一般。姚指挥道:“太艳,是个尤物了。”却已喜在肚里。更喜这女子是个旧家。姓曹,叫瑞贞。年纪虽小,却举止端重,没嘻嚯之态在。做人极静穆,有温和之性。事恭人极其小心,恭人极喜他。每晚姚指挥觉道有碍,不敢遽然到房里,恭人都自张灯送他进房,似待孩子般。早间,叫人不要惊醒他睡头。那曹瑞贞又甚守分,姚指挥在他房中歇一夜,定不叫他歇第二夜,要他在恭人房中。那武恭人有心,打听曹瑞贞经次届期,必定要推指挥,以便受胎。瑞贞稚气,指挥武夫,到情痴处,也不免有些疏脱。恭人略不介意。家人媳妇丫鬟,有看冷破挑拨的,都付之一笑。
寸心渺江河,两耳坚金石。巧言虽如簧,静定则自失。
姚指挥的种子丸,曹瑞贞的调经丸,常与他吃的。却也不半年,瑞贞已有孕了。恭人好生欢喜,预为他觅奶母,料理产事。到临月,却喜生得一个儿子。恭人道:“姚氏今日有后了!”姚指挥也不胜喜欢。
芳兰夜入梦,生此宁馨儿。行见提戈印,辉煌谢氏芝。
恭人初生望满月,满月望百日,巴不得一口气吹他大来。
不料海上果然多事。浙有汪直、徐海,闽有萧显,广有曾一卿,或是通番牙行,或是截海大贼,或是啸聚穷民,都各勾引倭夷,蹂躏中国。沿海虽有唬船、沙船,哨船,都经久不修,不堪风浪。信地虽有目兵、伍长、什长,十人九不在船。就是一个要地,先有卫所,所有千人,加二十个总旗,一百个小旗,十个百户,一个正千户,一个副千户,一个镇抚,不为不多。平日各人占役买闲冒粮,没有一半在伍,又都老弱不知战,也不能战的。一卫统五所,上边一个指挥使,两个同知,四个金事,一个镇抚。有一个官是一个蠹国剥军的,都无济于事。道是军弱,养了军又增饷养兵,又没总哨备倭。把总、游击、参将,也不能彼善于此。船中相遇,也有铳炮、火砖,见贼船影就放。及至船到,火器箭已完,他的火器在,反得以烧我船。岸上防守,山上或岸上呐喊站立。及见贼一到岸,一个上岸,各兵就跑,将官也制不定。所以倭子、海贼,先在沿岸杀掠,渐渐看见官兵伎俩,也无所忌惮,直入内地,竟至兴化。
世界承平日,人无战守心。长驱从寇盗,空自侈如林。
姚指挥在家,见外边兵戈日起,常时对妻道:“姚氏幸有后人了。只我一腔热血,洒于何地?”到倭寇来,府县官慌张,与卫官佥点军民,分城防守,出文书求救。其时请得一个总兵,姓刘。带领三千步兵,离城十五里驻扎。也只期把个“救兵到”三个字恐吓倭人,使他别去。这倭全不介意,仍在城外掳掠。拿着男子引路,女人奸淫,小孩子搠在枪上,看他哭挣命为乐。
劫火遍村落,血流成污池。野哭无全家,民牧亦何为。
刘总兵也是个名将,但晓得倭人善战,善伏兵,所以不敢轻进挫锐。又在野外,怕倭人劫营;饷靠城中给,怕倭人截运。发一角文书,期会以烟火为号,移兵进城,城中开门接应。差下五个健兵,藏在身边,至城投下。不料将到城,遇了倭子,寡不敌众,被他拿去。到营中搜出文书,问了备细,把五个杀了。那倭酋便计议赚城。在中国人向来倭营效力的,又能干有胆会说的,选了五个,叫穿了五人号衣,顶了姓名,赍了文书,故意慌慌张张,赶到城下叫喊。先吊上文书看了,后把人吊上。各官看了文书,见说总兵进城协守,无不欢喜。
孤城惧不支,吊伐有王师。禾渴方将槁,弥空云雨垂。
只有姚指挥道:“不可。齐总兵兵在城外,倭子要攻城,怕他从后掩击;要去与刘总兵战,怕城中发兵救援,腹背受敌。今日是个相倚之势。若一移兵,贼无所忌。今日进城,明日就围城,是个引贼入来。这断不可。”武官言语,文官不大作的;就是武官中,见个会说话的,也怪他相形忌的。就有人道:“城中单弱,正要兵来。若拒他不容,设或城中有些差池,他便有词。又或粮运阻绝,谁任其咎?还放他来守城,担子同担一担。”
兵士贵犄角,唇齿不容寒。共向孤城守,苍鹰折羽翰。
姚指挥又道:“客兵强,主兵弱,强宾压主,日久恐至坐吃山空。”众官又道:“只要他协守得住,便吃些,便骚扰些,也罢。”与了回文,只待城外烟火发,城上也举烟,相应开门。此时姚指挥,也只说个进城不宜,不料到有赚城之事。到了次日晚,刘总兵处不见人回,不敢轻动。倭营中早计议:先把些中国人充官兵在先,倭兵大队在后,积些草,放上一把火。城中见了,也是一把火。兵到开门,进得二三百,一声海螺响,只见前队官兵,拔刀把守兵砍杀,倭兵已到了。
袖中出蜂虿,见者无不惊。何须杵血流,唾手颓名城。
城中鼎沸,道刘兵就是倭兵,已进城了。姚指挥在城楼上,也不及披甲,叫:“军士快些随我拒敌!”军士已各跑下顾家。姚指挥拔刀当先,两个家丁后拥。其余相随的,也不多几个。沿路大呼:“军民齐心杀贼!”望火光迎来,正遇倭兵。挺身砍扑,也砍倒一两个。后兵不继,竟为倭子所杀。
怒气死犹厉,身孤力战难。横尸报明圣,热血共心丹。
武巷人在家,听得倭子进城,尚在将信未信,只见一个家人跑来道:“倭子进城,老爷挺身去厮杀了。”恭人道:“此去必死了。他是命官,我是命妇,与他同死。”倒是曹瑞贞道:“老爷此去必然尽忠,但奶奶今日还以存祀为主。”这句倒把恭人点醒了。恭人道“是,是”,连忙收拾些银两金珠,换了些旧布衣。瑞贞自抱儿子。家中家人,都在城上,两个随指挥厮杀。来报信的,恭人叫探指挥信,又去了。只与得几个家人媳妇丫鬟,随人捱出城。两个丫鬟已不见了。挤得出城,行不上二三里,就是同逃的难民。有穷的没有甚东西的,故意喊一声“倭子来了”,一阵跑,一阵抢,把个奶子与个家人媳妇背的衣包抢去。家人媳妇也混失了。
乱离起奸宄,流劫遍道途。仅免一身死,遑复顾金珠。
曹瑞贞鞋弓袜小行步不前,况又抱着儿子,越走不上。这时候那里去作娇,叫轿叫生口?恭人只得自与奶子,搀着他走。不一里,当先又来了一阵倭子,把人乱赶,却不杀人,不掳妇女,只抢包裹。乃是地方无赖假装了抢劫人行李,故此不掳人,不杀人。不知道,那个不逃不躲?武恭人带来行李,这番抢尽。人已赶尽,只留个瑞贞与孩子三个了。武恭人道:“这个光景,前路怎生去得?不如只在城中寻个自尽,与老爷同死倒好。”瑞贞道:“奶奶,婢子也非贪生。但这点是老爷骨血,姚氏绝续所系。奶奶平日爱惜婢子,也为这点骨血。到如今若老爷死节,这小儿关系越重了。奶奶、婢子若死,此骨血托之何人?勉强偷生,只为活得一时,还可管他一时,总为存孤。”不谓裙钗女,能存程杵心。嘤嘤凄语处,清泪几沾襟。两个又捱着走。不多路,只听一声喊,赶出几个人来,却是官兵拦住去路。见他两人行李虽无,却有颜色,道:“不要别处去了,前面有倭子,有贼,到我们营中去快活去罢!”把他两个推着叫走。曹瑞贞道:“你们是官兵,怎敢如此无状!这是姚爷奶奶。”官兵道:“甚么姚爷奶奶!我们陪睡的,那一夜不是奶奶小姐,营中尽多,不作。肯走便走,不肯走拴了走。再无礼,刀在这里,不学砍你这一个人。”便拔出刀来。武恭人道:“你砍!我朝廷命妇,在城中已拼死了。”官兵叫且拴起来。只见曹瑞贞从从容容的道:“你们不消性急得,这位是位夫人,他断不失身的。不若你放他去,我随你去。”众兵道:“怕他甚夫人,偏要拿他去。”一个道:“只怕他随我们去快活得紧,赶他回不回哩。”又一个道:“这个儿年纪小,人儿好,说话也软款,等他随我们罢。要那老货做甚么!”
军中无阿蒙,纪律渺如风。战怯惟工掠,纠纠虎豹雄。
只见这些军士,把武恭人推上几推道:“去,去!饶你这老货!”那曹瑞贞道:“我还要与奶奶说几句话。”向前把这怀中孩子,递与恭人道:“这骨血交与奶奶了。奶奶快去,我断不辱身负老爷,负奶奶。”就在地下,把恭人拜上一拜,又道:“奶奶快去,同死无益。小子无人看管。”恭人早已知他意了,两下各洒了几点眼泪,恭人一步一回顾的去了。
此别岂生离,还恐成死诀。洒泪着草间,点点尽为血。
瑞贞故意坐下道:“倦了,少坐一坐。”众兵士见他年少标致,也爱惜他,任他少歇,不遽催促。坐了老大一会,恭人约莫走也有三五里远,且不知往那一路去,不可追赶了。兵士立的立,坐的坐,也久了。有一人道“去罢”,来催瑞贞。瑞贞道:“去那里去?”众兵道:“随我们营里去。”瑞贞道:“我不去了,死只死在这里。”众人道:“你说的,放他去,你跟我们。仔么变卦,性命不是当耍的!”瑞贞道:“你道我恋性命么?我只不欲三个同死。如今我死甘心的了。”一个向前道:“不要胡说,快走!”那瑞贞倒剔双眉,竖着眼道:“朝廷养你,要为朝廷守城池,救百姓。如今城池已失,不能救护,反在此掳掠百姓,王法何在?我今日有死,断不从你!”众人做好做歹的道:“这等道学话,没人听你。去是决要去的。”便来推扯。那瑞贞拼定一死,也就出口道:“奴贼!焉有命官之妾,随你奴贼走么!”
殉节乃吾分,狂夫毋妄图。拚此血一腔,化碧溅长途。
这干兵,恋着他的色,只要迫胁他,从没个杀他之意,却当不得他千贼万贼,骂得不堪。放了他去,小的不得,连老的不得,空混了半日。一个陡起凶心,劈头上一刀,可怜瑞贞竟骂贼而死。
玉骨不受涴,宁向秦柱碎。身碎名则完,千秋有余美。
武恭人自己抱了孩子,不知往那厢走,只得向人问路,寻个没倭子没兵处去。又怕人胡哄他,道老人家还老实,公公、婆婆也不知陪了多少口。孩子未曾周岁,失乳,哇哇的哭。拿出身边金珠,向人家老妪,或是小孩子,换些饭,自嚼了喂他。还藏些救他路上饥。在路纷纷的听得人说个不知兵不知倭子,杀了一个女人,极标致,小脚,上穿甚么,下穿甚么。恭人晓得是瑞贞了。满眼垂泪道:“罢!你真不负我夫妇。你倒了了,只是你舍了救我,却把这孩子丢在我身上,叫我死不得怎好!也说不得,瑞贞道的活一时,管你一时。”抱不得许多,把来拴在背上行走,没个行李,背了个孩子,似花子光景。所以路上没个人看想他。
褴褛同行乞,嗟嗟失路人。风霜枯绿鬓,无复旧精神。
东撞西撞,混了几日,天不绝人,忽然撞到一个村里。只见竹屋中一个妇人,恰似他家人姚鲸妻子。待去认时,那妇人已赶出来道:“这不是我奶奶么!”两下相对痛哭。
贫贱一身轻,安往不贫贱。富贵今何如,相看泪如线。
姚鲸妇人道:“且喜奶奶与公子平安,老爷委是战死了。”武恭人却又哭丈夫起来。恭人知指挥拒战,虽料他必死,还在疑信之间。这信却是真了,那得不哭。因问这信从何得来。道:“姚鲸家来时,奶奶叫探老爷消息,去时老爷已死。姚鲵、姚豹因救老爷也重伤身死。他回覆奶奶时,奶奶已出门了。沿途赶来,恰遇着我。教我暂到娘家、他自来寻奶奶,要收葬老爷去了。”又问:“小主人在,小主母何在?”道:“路上遭兵劫掠,要拿我们营中,我誓死不从。他见势不好,把儿子交与我,自愿随去饶我,我因得放。后闻得一个妇人骂贼被杀,年貌衣服,像似他,大约是死了。”姚鲸媳妇接了小主,道:“还剩得这条金带。”正说,一个女人出来,是姚鲸媳妇母亲,邀了进去。
昔来处华屋,今日寄茅檐。惹起沧桑恨,愁眉蹙两尖。
他家中无甚人,一个六七十老子,自别宅而居。姚恭人叫姚鲸妻挑些野菜,买坛村酒,祭奠指挥与曹瑞贞。且喜姚鲸妻虽在草莽,不失主仆之礼。又过了几日,却是姚鲸来,见了妻子道:“一路寻奶奶不着,倒见小奶奶尸首。说道是兵要掳他,不从,还骂他,被杀。我已与附近人,草草埋葬。城中倭子已退、老爷署县官已经殡殓。正来此同你回城。闻得奶奶已在此间,小主也在,这还是姚门之幸。”
大树将军殒,犹看萌蘖生。宗祊喜有属,天不负忠贞。
进门,叩了奶奶的头。次早收拾回家。路经曹瑞贞坟,又痛哭一场,道他舍死全主,却又舍身全节。到家且喜房屋幸存,家伙十存一二。武恭人又在姚指挥殡所,哭了指挥。到家甚是凄楚不堪。
蛛网封檐四壁空,虚窗寂寂起悲风。
闲阶尽日人踪绝,风雨连朝生短蓬。
姚恭人当日逃难,匆匆的身边藏带数百金,金珠真宝。遇着兵时,只要掳他去,却不曾搜他的,于路又不曾用得,带回。残破城市,谁人还要金宝?著姚鲸往别府县,兑换得些银两,去将曹瑞贞另行棺殓。与姚指挥棺木,移到祖坟上一同合葬。又著姚鲸,将姚指挥拒战死忠,姚貌、姚豹死主情由,并曹瑞贞死节情由,具呈府县,要行转申题请。凡一应孝子顺孙,义夫节妇,用几两银子,可以朦胧假得。独有死忠死节,是假不得的,却也是掩不得的。实实一个将官,死在战场上。实实一个女人,杀死在路上。这是甚么缘故?姚指挥是不消说得的了。曹瑞贞,县官怕刘总兵体面上不好看,著里递做遇倭骂贼,不屈死节。道兵与倭原不差一线,累累结勘相同。抚按会题,下部议:姚指挥升指挥使,建祠春秋祭祀,还升荫一级。曹瑞贞建坊旌表,赠孺人,从祭。奉圣旨俱允行。姚指挥子优给,武恭人还为他尽心抚惜,大来从师授学,到十六岁,起文入京,荫指挥同知。把那武恭人为姚指挥畜妾,后来间关背负,这段光景,才结得。小指挥也问安侍膳,养志承欢,无所不至。武恭人寿至八十而终。
中心淡无营,猜忌了不扰。福寿具康宁,良为硕人报。
这节事,姚指挥事,足与花将军比。若说他失城,花将军也不曾守得太平。孙氏存孤的事,却是武恭人做,艰苦不相上下,而不妒若恭人居胜。郜夫人事,是曹瑞贞做,其死同;瑞贞又多得一个委曲以全主母。这两事,均是明朝之大奇也,俱足照耀为千古法程。若使恭人有猜忌心,畜妾不早,则姚氏嗣绝;若不能背负喂养于乱离之中,则姚氏嗣亦终绝。是恭人为尤足法。不妒一字,其造福为无穷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