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夫子的双重标准
在我一向的印象里,孟老夫子是个思想严肃、语言雄辩、行动方正的人,责人和律己都很苛刻,远不如孔子的随和与平易。但这次为了要找一段原话,把孟子书又粗粗翻了一遍,却有另一种印象产生出来,觉得孟夫子他老人家其实并不缺乏现实感和灵活性,例如,与君王谈话,跟与知识分子谈话,两种场合下,他就能恰到好处地运用双重标准。
孟子听说齐王爱好音乐,就去见齐王,想从这一点开导他行仁政。齐王倒有自知之明:“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孟子却说:“这个不要紧,即使你所好的不是经典音乐,不是高雅音乐,而是流行歌曲甚至是靡靡之音,只要你能够‘与民同乐’,让黎民百姓都能享受音乐,就是行仁政了。”齐宣王深知自己不是做仁王的料子,屡屡逊谢:“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寡人有疾,寡人好货”,“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孟子又一概原谅:“不要紧,不要紧,这些都不要紧。‘文王一怒而天下安’,你有勇敢精神,老百姓就安全了;你爱财,就让老百姓也都有发财的机会;你好色,就让老百姓也都能男欢女爱,‘内无怨女,外无旷夫’。这不就是施仁政了吗?”孟子将王自己都承认的毛病统统当作优点肯定下来,唯一要求他的是推己及人,“与百姓同之”。
孟子进一步教导齐王:肥甘足于口、轻暖足于体、采色足于目之类均是“小欲”,为王的就该有“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的“大欲”。小欲、大欲虽都是世俗的情欲,在王者则都与仁政无妨,“大欲”尤其是将仁政扩大出去的起点和动力。
但是对知识分子,孟老夫子就没有这么宽容了。他严格区分“天爵”与“人爵”,“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如果说,“人爵”是小欲,“天爵”是“大欲”,那么这“大欲”已不再是世俗情欲,而是道德理想。孟子要求士君子们主观上只能追求天爵,不能追求人爵。他表扬古时候的知识分子:“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批评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对君王的“行仁政”要求,相应到士君子方面,该是“行仁义”吧;如果“要人爵”的知识分子自己承认:“鄙人有疾,鄙人好官”,“鄙人有疾,鄙人好禄”,按照劝喻齐宣王的理路,孟子他应该说:“不要紧,不要紧,只要你得了高官厚禄,能够经常惦记着更多没官做的朋友,想方设法多搞出一些官位来,让大家都过把瘾,就是行仁义了。”但他并不这样说。
孟子对君王,只要求行仁政就可以
了,对知识分子的要求则苛严得多:“行仁义”远远不够,必须提升到“由仁义行”。在孟子看来,“古之人”的“修其天爵,人爵从之”,是“由仁义行”;而“今之人”的“修其天爵,以要人爵”,只不过是“行仁义”;“行仁义”很虚伪,结果将是“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一方面是和颜悦色,多方劝喻,只希望做君王的能行仁政,另一方面却疾言厉色,严肃批评,不满意知识分子的只行仁义。这不明摆着是双重标准吗?依据“由仁义行”的高标准,孟子对连孔子都赞不绝口的管仲也不屑一顾。孔子说:“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可是在孟子看来,“以齐王,由反手也”,以齐国为根据地,王天下都易如反掌,管夷吾才不过称霸而已。公孙丑好意地将孟子与管仲比论,老人家却像受了侮辱一样,气不打一处来。孟子要求知识分子不能名过其实,不能开大兴,“声闻过情,君子耻之”,名誉超过了实际,是君子人,就应该感到羞耻。但他向“行仁政”的君王提建议,恰恰用的是齐人的俗语:“虽有智慧,不如乘势”,“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久困于虐政的人民,往往容易把期望当作现实,把任何新主都当作仁德之君来欢迎,孟子审时度势,大声疾呼抓住机遇:“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他没有想到,历史的事实则一再证明,这样子的“解民于倒悬”,其实是更大更典型的“声闻过情”。
然而,却不能将孟子对为王的要求低,对知识分子的要求高,搞了双重标准,视为自相矛盾,更不能视之为机会主义。孟子确有现实感,但其现实感是理想主义的,不是机会主义的。孟子的双重标准,乃是他独特的内圣外王理想架构的题中应有之义。
孟子的内圣外王理想中,最核心的部分是一种理想的君臣关系,用一句话来说:“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不能随便呼来喝去想见就召而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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