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不老家山情
明末清初中国社会动荡不安,然而画坛上却是流派纷呈、风格各异,相继涌现出“松江派”“新安派”“四王吴恽”“四大画僧”“金陵八家”等一批彪炳史册的名家高手。江宁(今江苏南京)画家樊沂(生卒年不详,明末万历年间至清初康熙年间在世),作为“金陵八家”之一樊圻(1616年生,卒年不详)的胞兄,在当时亦名享一时。
一、画家樊沂的生平事迹
樊沂字浴沂,明代灭亡后遁居金陵城南的东园(今白鹭洲公园)回光寺一带,过着十分简朴的隐逸生活。樊氏兄弟性情简淡,特立独行,不愿仕服满清王朝,平日主要依靠鬻画卖艺为生,身份属于布衣画家,故而与当朝推崇的“四王”等名家的影响力无法相比,因此史上关于其生平事迹记载很少。
明末清初文人、书画鉴藏家周亮工(1612-1672年)寓居金陵期间,与樊沂、樊圻兄弟有过一些交往。他在《读画录》卷三《樊会公(圻)》中记有一些简略介绍,对其评价较高:樊氏兄弟传统笔墨功底深厚,在当时“有双丁、二陆之名”,堪与三国魏时的文学家丁仪、丁廙兄弟,以及晋代名书家陆机、陆云兄弟相媲美。关于樊氏兄弟的生活状况,周亮工尝有诗云:“兄弟东园户自封,不教世人见全龙。疏灯梦稳长桥雨,破砚鼓磨近寺钟。白堕荒唐胸五岳,青来迢递笔三峰。北山云树萧条尽,老去朝朝拜废松。”字里行间透析出樊沂兄弟生活于东园一带的疏篱、板屋之间,平日寡交他人,寒暑朝夕与寺庙山林相伴,闭门笔耕不辍,表达自己的心灵逸气,诗尾则反映了他们心中强烈的遗民气节。清初文学大家孔尚任在樊圻的题画诗中,深情吟道:“内府收藏君总在,标题半是(天)启(崇)祯年。”(参见清人杜瑞联《古芬阁书画记》)这或许也能从另一侧面,想见其兄樊沂的当时心境。由于樊氏兄弟刻苦研艺,画名日渐隆起。
樊沂的丹青艺术及思想情操等,皆与堪称画坛“多面手”的胞弟樊圻相近。他广涉南北诸家的笔墨意蕴,绍承宋元以降大师的绘画精髓,山水、花鸟、人物画皆能,所作技法多变,水墨、浅绛、青绿等画法不拘一格。由于社会动荡、时代变迁等多种缘故,樊沂的许多画作都已散佚,主要代表作有《雪景溪山图》(现藏于安徽博物院)、《山阁读书图》(现藏甘肃省博物馆)、《松泉对酌图》(现藏于南京市博物馆)、《高松峭壁图》(现藏于北京市文物商店)等。关于樊沂的艺术风格,我们尚可从其存世的画作中得以窥见一斑。
二、图像背景与画艺品览
樊沂与樊圻一样,十分眷爱六朝古都南京。雄奇秀美的金陵山水、底蕴丰厚的人文历史,皆给其带来不少创作上的滋润与蒙养。樊沂笔下的实景山水画《金陵五景图》(绢本设色页装,每幅画面纵30.1厘米、横6喱米不等,现藏于上海博物馆),就是一件纵情讴歌家乡山川形胜的心仪佳作。
展现在人们眼前的《金陵五景图》,第一幅画面上的题款名为“燕矶晓望”(图1)。三面临水的燕子矶,巍然屹立在南京城北郊的长江之滨,是万里长江上的著名“三矶”之一。远眺江畔突兀而起的嶙峋巨岩,宛若飞燕临空展翅。画面中燕子矶临江而立,形势险要,气象不凡,苍松傲立,绿荫丛丛,数条渔舟或乘风起航或落帆泊岸。人们登高望远,大江空寂辽阔,风光秀美宜人。樊沂以饱蘸深情的生花妙笔,由衷地再现了古都金陵的这一胜境。
画面左侧所对应的行书,系时人樊新(生卒年不详,有日为樊沂兄弟)题写同乡画家张风(?-1662年)的诗咏:“海燕何年化石矶,等闲
犹是意飞飞。新愁对水话难尽,旧事营莫星欲稀。春社再成吾已老,秋风才入子先归。独怜卧向空江里,镇日关河送落晖。张风诗。”随后钤有樊新的两枚印鉴。第二幅画面款名为“钟阜晴云”(图2)。钟山位于南京东郊,昔称金陵山、蒋山、神烈山等,因为山上有紫色页岩层,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故亦名紫金山。相传三国时期诸葛亮流连南京,观览当地险要地势后,曾经发出“钟山龙蟠,石头虎踞,此乃帝王之宅也”的由衷喟叹。唐时的钟山曾与衡山、茅山、庐山并称为“江南四大名山”(参见唐代《地理志》),明初昆山(今属江苏)文人史谨还将“钟阜晴云”列为“金陵八景”之一。该山自然风光优美,人文遗迹较多,尤以明太祖孝陵最负盛名。
樊沂以身居东园之畔、眺览东北方的钟山视野,精心构图布局,近景绘有明代南京城墙及朝阳门,城外山野幽寂,溪水静流,民居散落。中景乃明孝陵入口城门及红垣,陵区内的方城、明楼等建筑,皆掩映于苍松翠柏的环抱之中。远处的巍巍钟山,大气磅礴,悠悠白云,缥缈起伏,不禁让人心生思古幽情。
画面左侧所对应的楷书,为樊新挥笔题写元末明初文人杨维桢(1296-1370年)的诗咏:“钟山突兀楚天西,玉柱曾经御笔题。日照金陵龙虎踞,月明珠树凤凰栖。气吞江海三山小,势压乾坤五岳低。百世升平人乐业,万年帝寿与天齐。杨维桢诗。秣陵(今南京别称)樊新书。”随后钤有樊新二枚印鉴,因此堪称诗画合璧。
第三幅画面款名为“秦淮渔唱”(图3)。秦淮河是南京的母亲河,也是孕育金陵古老文明的摇篮。千百年来,历代先民就在秦淮河流域繁衍生息、种植捕捞。画家截取的是“十里秦淮”河畔景色,两岸河房河厅鳞次栉比,古朴典雅的文德桥横跨淮水,几条画舫黯然停泊在泮池旁。北岸就是闻名遐迩的夫子庙与学宫,广场上的文庙正门以及东西牌坊,一一耸立其间,侧旁还有墨香飘逸的聚星亭……
与画面相对应的左侧篆书,乃樊新书写晚明文人杨希淳(生卒年不详)的诗咏:“楼阁谁家隐修篁,门对清溪一水长。细雨卷帘还日暮,数声款乃送渔郎。杨希淳诗。”随后钤有樊新二枚印鉴。
第四幅画面款名为“乌衣夕照”(图4)。乌衣巷是驰名华夏的千古名巷,早在三国东吴开都金陵时期,就是吴军乌衣营的驻地。东晋名相王导、谢安等高门大族,后来寓居于此。隋军踏平江南后,金陵的都城地位一落千丈。伴随着时光流转,六朝金粉繁华不再。“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唐代刘禹锡的一曲《乌衣巷》让此地蜚声天下。后世文人骚客寻踪怀古,咏叹不绝,然而“到如今,惟有蒋山青、秦淮碧”。画面中所现的古塔、民居等,沉浸在一片清寂落寞中,惟有淮水尚在流淌不息……人们不禁要问:昔日的乌衣巷在哪里?画家樊沂所表现的就是这一幽迷情景。 画面左侧所对应的草书,为樊新题写昔人罗元(生卒年不详)的诗咏:“乌衣池馆一时新,晋宋齐梁旧主人。无处可寻王谢宅,落花啼鸟秣陵深。罗元诗。”随后钤有樊新二枚印鉴。
第五幅画面为“清凉环翠”(图5)。清凉山位于金陵城西,东吴时期称为石头山,“虎踞石城”也成了金陵雄险要势的代名词。南唐时期因为山间有清凉大道场,故易今名。但见该画面中,山寂水静,苍树遍野,鸟迹人踪,杳然难觅。庄重典雅的清凉寺,默默地伫立在山坳中……画家在该画面右上侧行笔题款“清凉环翠。戊申(即清代康熙七年、1668年)春月写成,樊沂”。随后另钤二枚白文印鉴。若按其弟樊圻出生于1616年推算,那么樊沂此时肯定已逾53岁了。
与画面相对应的左侧隶书,乃樊新执笔题写晚明文士王思任(1574-1646年)的诗咏:“古寺白门边,寒风逗石烟。松篁无俗迳,钟磬有诸蓖。岁晚难为客,官闲易入禅。灯残僧别去,清梦草相怜。王思任诗。”随后钤有樊新二枚印鉴。
另外,该画卷引首的“秣陵烟树”(图6),乃清末民国书法家张伯英(1871-1949年)在壬午九秋即1942年深秋题写的.行笔书法。卷尾另有明末清初卞时紭(生卒年不详)等文人题跋(图7、图8)。其中卞时紭在戊午年(即康熙十七年、1678年)六月书写的尾跋中感叹:此图“烘染生动”,颇得元代名画家钱选、盛懋之笔意,“毋谓今人不及古人也。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焉尔独是”,读来意味深长。
三、创作特点及文化意涵
樊沂在《金陵五景图》的创作中,主要以“三远”法构图,远近虚实得当,繁简疏密有致,水墨勾勒皴擦,笔法自然流畅,墨色清润秀雅,细腻写实又不拘泥于真境,可谓得心应手。画面中的山峦丘壑描绘,既有荆浩、关仝、李成、范宽等前贤的雄壮气派,也不乏赵孟頫、黄公望等名家的秀雅韵致,斧劈、披麻、雨点等皴法巧妙运用,复以水墨、浅绛、青绿、朱砂等叠加晕染。画家貌写家山,寓情于景,竭力营造出魅力诱人的生动气韵。该画作不仅艺术地展现出恬淡清秀的逸品格调、遐思翩然的审美意蕴,而且也客观地反映了画家对不同流派的技法掌握及娴熟运用程度,堪称具有比较成熟的实景山水画风格。
值得一提的是,明代京师与留都、后来一度又成为南明小朝廷的南京,入清后寓居着不少遗老遗少和文人遗民,由于朝代更迭所带来的痛楚、感伤、忧虑、惆怅、彷徨、避世等诸多复杂矛盾心绪,一起都交织于他们的心中。樊沂作为一位典型的遗民画家,尽管在创作《金陵五景图》的时候,明清易帜已经20多年了,不过内心深处的那份怀恋故国情缘,依然存在。“睇观五景,宛身在秣陵山水间矣”。这五幅画面所对应的昔人诗词五体书法,似乎仍在重新唤起人们的怀旧感思。
现以《金陵五景图》中的“钟阜晴云”为例,樊沂竟然将明孝陵构置于画面的突出位置,莫非就是昔日金陵王气的一个图像诠释?这一具有视觉张力的象外之象,确实较易引起观者的心灵感旧。而在另一幅“清凉环翠”中,清凉寺门、围垣、钟鼓楼乃至宝殿墙壁,都被敷染成红色(通常佛寺墙壁多为黄色)。笔者也有必要提及一下,一些明代遗民画家往往在个人的作品中,通过施以红(朱)色的图像符号来深沉地暗喻朱明江山,藉以表达恋恋不忘的故国情愫。其弟樊圻《清凉僧舍》册页(图9,现藏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中的清凉寺门墙以及同代画家龚贤《摄山栖霞图》画卷(图10,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中的屋宇墙壁等,皆被染为朱砂色,便可略知一二了。若从明代遗民画家的一些心绪变化来看,此举恐怕也就是不难理解的。
再审视一下他的“秦淮渔唱”画面,初看起来同样存有令人不解之处:
“十里秦淮”河畔原先颇为繁盛,现在画家的笔下却变得如此冷寂凄迷,河畔弥漫着阴沉的烟水气,两岸青柳独自低垂,咋不见人踪呢?其实樊沂对朝夕相处的秦淮河实在太熟悉不过了,这一带曾经是多么热闹、风流、迷人,但在画家的眸中似乎都已成为了往昔。尽管其中可能还与满清南下血洗金陵、问鼎后严施暴政等客观原因不无关系。然而再仔细品览《金陵五景图》中,几乎都鲜有人迹,这不禁让我联想起另一位年岁稍长的遗民画家邹典(生卒年不详,大约生活于明末万历年间至清初康熙年间)亦隐居于南京东园一带,他在明亡前的崇祯七年(1634年)创作的将近13米的长卷《金陵胜景图》(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中,同样也是这样表现的。因此对比分析推测来看,这或许与作者遁世隐逸的人生状态有着比较大的关系。
《金陵五景图》从精神和情感层面传递出了画家心中一些比较含蓄、隐晦的缅怀故国思绪。樊沂在创作此画时,康熙皇帝登基后尚未来过江南,直至1684年才浩浩荡荡地首次南巡。在清初文字狱盛行的酷政专制年代,不少秉持节操的文人墨客,只能采取类似的仅可意会而难以言表的倾诉方式,委婉蕴藉地表达自己面对沧桑变迁的肺腑情感与文化人格。面对南方民众的不断反抗,清初统治者也开始认识到,光靠以暴制暴手段难以平息汉人心中的愤懑和不满,于是在巩固政权后便逐渐地推行一些不断发展生产、缓和民族矛盾的积极举措。随着岁月的不断流逝,江南经济开始重新繁荣发展,民众生活不断好转,萦绕在汉族知识分子(包括明代遗民画家及其追随者)心头上的故国家山情怀,也就渐行渐淡、渐远了。然而尽管这样,怀古慨叹之风还是弥漫清代文坛长达百年之久,由此也构成了积淀于中华历史长河中的一个独特文化景象。这也是人们在读史赏画时值得注意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