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硬度

时间:2014-01-02 06:37:13
染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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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硬度

郑德库,1956年生,现任辽宁省营口市公安局网络安全保卫支队政委。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出版小说集《人相我相》《郑氏三兄小说选》、散文集《生命的硬度》、长篇传记文学《第四十一个》等。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   这是一个只属于我们家族的故事。   往大一点说,是我们家族的一部承接苦难、延续香火的英雄史诗。而在我们郑家的子孙心目中,这史诗的女主人公无疑有着传说中女娲般的崇高地位。她就是我爷爷的奶奶——庄氏。   在我早年的记忆里,庄氏只是过年时供奉在家谱上的一个文字符号,渤海边上的一■黄土。但我知道,我的血管里依然流淌着她老人家的滚烫的血脉,灵魂中印有她老人家敢向命运抗争的基因。因此,每到过年的祭祀或到海边上坟,我等后辈的心中就会引起一次共振,灵魂也接受一次洗礼。   这次,因国家沿海经济带建设,20世纪50年代,村里统一迁到海边的坟就得再次迁走。各家的子孙也就有机会从客观物质世界的层面来接触先辈,重新安厝先辈。在农村,迁坟无疑是家族的一件大事,可以说是合族而出,仪式庄重。这也高度地外化了人的传宗接代的意识。   血缘关系有一种神奇的魅力。我们从一个家族的迁坟仪式中能看出、感觉得到,每个人最关切的是与自己血缘关系最近的那座坟。因为我父母的坟已早几天迁到了辽阳,更因为心目中的那份崇敬,我和三弟,还有个侄儿,一起负责迁移庄氏的坟。   随着沉睡多年,仿佛原生态的黄沙土层的逐渐剖开,我的思绪也再一次走进了家族中属于庄氏的那段令人荡气回肠的往事中。   和大多数的普通农家一样,庄氏在我们家简单的家谱上没有留下确切的生卒纪年。按我们兄弟的推算,庄氏大约生于1860年前后,当时的中国封建社会已进入晚期,内忧外患,而生产力和科技的落后更使百姓活得艰难。“万家墨面没蒿莱”,应是鲁迅先生超越时空后回头一望,对当时中国的准确写照。如果把这诗句概括的社会状况往前探出三五十年,也应该相当准确。   到了1880年前后,庄氏已是我们郑家有着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的母亲了。听老辈讲,庄氏身材高挑,似乎也没怎么缠足。她性格刚强,特别能干。靠着庄氏的能干勤俭和丈夫的木匠手艺,一家子的生活和大多数的农家比起来还是相当可以的,甚至还攒下余钱买了点地。   然而一个庄户人家的妇女再怎么能干也不能超越时代的限制。一次偶然的事故给这个家庭带来灭顶之灾。一个平平常常的冬季的一天,似乎也看不到什么征兆,庄氏的丈夫,我爷爷的爷爷正在做木匠活,邻居的一位推磨的妇女喊他让帮着欠欠磨。突然那磨扇竟鬼使神差地掉了下来,砸到了我爷爷的爷爷腿上,造成了小腿骨折。   这伤,若是放在今天,绝对没什么大事。无非是正骨,点滴消炎,养上一段就好了。可在那个时代,普通的农家,也就能找个中医郎中,外敷点草药,再吃点丸散之类。挨了些日子,腿没见好,反倒酿成了败血症,把命搭上了。   这下,郑家的半边天塌了。发送完丈夫,庄氏欲哭无泪,苦苦思索起今后的路。   庄氏的父亲和哥哥来了,委婉地劝说庄氏再找个人家。庄氏一声不语。父亲和哥哥劝急了,她便拂袖而出。   庄氏找到丈夫的大哥,长长一揖,跪下,说:“大哥,为了郑家这三个孩子,我生是郑家的人,死是郑家的鬼,绝不改嫁。今后的日子,看在死去兄弟的份上,还望大哥帮衬弟妹一把,我和孩子也有个依靠。”   丈夫的大哥也是条血性的汉子,被庄氏激到这个境地,便猛地一拍大腿,“罢了弟妹,凭我手中这把木匠的斧子,今后有我家一口吃的,就有你和孩子的一口。”   于是,庄氏与好心相劝的父亲、哥哥绝交,十八年没登娘家的门。   在大伯哥的帮助下,庄氏把一个家硬是支撑下来。我们郑家的这一支,才枝繁叶茂地传承下来。   随着坟墓的轻轻挖开,我的思绪不断地在过去的岁月与现实之间游移。五十多年前的迁坟人,大伯、父母和姑姑们,除了两位姑姑健在外,都去了另一个世界。今天迁坟的我等,五十年后又将在哪里?在这样的情境里,有一种力量逼着你自然而然地进行着关于生命的思索。   曾听父亲讲,我们郑家这一支的祖先从山东漂洋过海闯关东后,最早的祖先死后是埋在义地里的。而施舍义地的人为了积德,是不准迁坟的。经过两三代的奋斗置下自家的坟地后,最早的祖坟就只能是招灵了。招灵就是用块砖石刻上祖宗的名字,埋在坟里,连衣冠冢的程度都不到,纯粹是一种象征仪式。至于大清一代的皇家招陵制,则是满族隔辈亲的风俗,似乎与民间的招灵无关。   我们郑家这一支的祖坟,经过最早的义地招灵,和熊岳河北的吴屯祖茔、回赎地祖茔的两次迁厝,加上普通农家的身份,是没有什么贵重陪葬和什么建筑碑刻的。而且,随着几次迁动,连那先人的骨殖也大多化为了泥土,还给了生养他们的辽南大地。   最高处的祖坟挖到了中心位置,果然如辈辈口传,只是一块招灵的青砖,连上面刻写的字也几近湮灭了。   接着排下来的坟也没有多少骨殖。只有我奶奶——我今生第一次送葬的亲人,和一位早逝的堂嫂,还能依稀寻出点当年的影子,透出一丝亲切。   但我们都极认真极虔诚地做着这家族中多少年一遇的庄严的事情。   我们几个仍小心翼翼地挖着,每挖下一锹,每捧出一■黄沙,似乎便与庄氏近了一步,心中的那份情感也就愈加浓烈。   庄氏毅然决然地拒绝父亲和兄长的好心劝告,拉扯着三个孩子挑起一个家的重担,在当时的条件下,困难可想而知。于是,庄氏把一位普通妇女的顽强表现到了极致。庄氏膂力过人,一般的壮汉也没她的力气。更因为她心中有一口刚强之气,干起地里的活强过两个男人。春天种地时,谁都爱跟我们郑家搭伙,因为庄氏太能干,哪一样活都拿得起。秋天,我们郑家的地收割得又快又好。打起茬子来,据说庄氏一人每天能打两天(旧制一天等于十亩)地的.,至今听来都是令人咋舌的记录。   但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一个女人支撑一个家实在艰难。我们家族中一个人人皆知的典型情节是一年夏天青黄不接,家里揭不开锅了,庄氏拿出东凑西凑的一点钱,让到熊岳卖家具的大伯哥给捎回一点粮。谁知下起大雨,熊岳河下来河水了。那时河上没有桥,过不了人。等第二天人回来,庄氏的儿子——我的太爷跑到其大伯面前,小嘴快快地喊:“大大,我们没挨饿,我大妈和我妈给我们炖的青窝瓜。”   经过十多年的苦熬,三个孩子都渐渐长大,干活个顶个,郑家的日子就渐渐缓过来了,甚至比大伯家过得还好。母慈子孝,一家子和和睦睦,很让邻居们羡慕。庄氏又开始为孩子们操办婚姻。两个女儿,一位嫁给望儿山下丁山堡的常家,一位嫁给西达营的滕家。庄氏果然有眼光,选的都是忠厚本分人家,两个女儿婚后都是家庭和睦,人丁兴旺。一晃百十年过去,辈分也传了四五代,但直到今天,我们郑家兄弟遇到常家、滕家的表叔和表兄表弟,攀谈起来,仍是亲热得很。   庄氏又开始给儿子选媳妇。由于家境转好,就门当户对地选了三家子村比较殷实的吕家的姑娘。这时,庄氏才盛装来到娘家,跪拜父亲和大哥,邀请他们参加孩子的婚礼。于是父女、兄妹都和好如初,其乐融融。   吕家姑娘——我的太奶过门时带了不少嫁妆,郑家开始买地买牛,日子渐近小康了。只是庄氏的一头青丝被岁月染成了白发。   挖着挖着,终于感到有些异样。于是我放下锹,用手翻动坟中的黄沙。似乎是回应一种早有的期待,刹那间我的手触摸到一种光滑而又温沁如玉的感觉。我小心地、轻轻地扒去黄沙,一颗保存完好的头颅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接着又挖出一头小小的铜牛。   迁坟的人都聚拢过来。   凭着我们掌握的生理知识,可以判断这是一颗女性的头颅。她光滑、润泽,甚至有些石化或玉化,透视出一种生命的健康和刚强,这无疑是我们心仪已久的庄氏。   但随之疑问就来了,为什么比这盔坟晚的骨殖都没保存下来,唯独庄氏的头颅保存下来了呢?也许,我们兄弟能做出一些接近事实的解释和判断,但我们更相信是庄氏生命力的坚强、生命力的硬度使然。她今天依然保存着,是对我们后代的一种启迪,告诉我们什么是真正的生命。   科学地分析,只要种族存在,人的生命是不死的。从基因而言,一个家族只要在一个地方三代通婚,便具有了当地绝大多数人的血缘。所谓的四海之内皆兄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说的都是这个道理。从个体和种族的辩证看,个体只是种族生命体的一个细胞,种族不灭,个体生命也不灭,一个人大可不必为个体的得失和生命的暂短而悲观。从这一角度来看,庄氏永远活着。   我把庄氏的头颅小心地用红布包好,连同铜牛,轻轻放到新的棺椁中

。心中默念,但愿她能永远地保留下去,永远、永远护佑我们郑氏子孙。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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