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回魂梦与君同记叙文
喜欢晏几道,是出于偶然,但却也绝非偶然。
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抚州临川人,北宋名相晏殊第七子。王国维先生《人间词话·补遗》中对晏几道有这样的评价:“以宋词比唐诗,则东坡似太白,欧、秦似摩诘,耆卿似乐天,方回、叔原则大历十子之流。”评价虽然不高,却也十分中肯。
还记得最开始知道晏几道其人,是因为他的那首《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首《鹧鸪天》,其词牌据明人杨慎《词品》中所说,来自唐代郑嵎诗:“春游鸡鹿塞,家在鹧鸪天。”上阕四句,追忆往昔歌酒生涯的欢乐。也是,当时还是相府公子的他确实是有挥霍的资本。盛宴歌舞,豪饮千盅。由于美人盈盈双手将酒捧上,为博红颜一笑,即便酒量着实不堪,也不惜一饮而尽,昏然睡去。其实,真正醉人的不是佳酿,而是美人。其实,月亮是不会被舞蹈跳低的。只是因为欣赏舞姿的人太过投注,才没有发觉夜越来越深,月越来越低。同样的,微风也不会被歌曲所唱完。只是倾听歌曲的人太过投入,才忘却了扇子引起的微风,而时光就在扇底悄然溜走了。词的下阕主要是写离别之后。“几回魂梦”直诉魂牵梦萦的相思之苦,而“与君同”则点明不独自己如此,对方也是频频进入梦境。然而梦中相逢的欢愉却也短暂,梦后独处的凄怆却格外深长。倒应了那句“新欢不抵旧愁多,倒添了、新愁归去”。入夜持灯反复照看,犹恐相逢是在梦中,久久难以释怀,情人间的眷恋之深可见一斑。两个梦,一虚一实,虚虚实实,词人不知是梦,而读者又怎知不是梦呢?
在晏几道的《小山词》260首词作中,梦的意向占了很大的比重,直接出现“梦”字的就有59首之多,占了将近四分之一。梦本来是人的一种潜意识活动,它可以不受理智的制约,也可以不受现实的束缚,真实地表达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想法。所以梦虽
然荒诞离奇,但却最能反映人的内心世界。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其实不无道理。那么晏几道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梦”呢?那得从他的生平经历说起。在晏几道的一生中,有这样几件事情是对他影响较大的。一是父亲晏殊去世,二是好友郑侠入狱,三是监颖昌许田镇,四是任开封府推官。
父亲晏殊去世的时候,晏几道才18岁。父亲去世,家道中落,这对于过惯了贵族公子生活的年轻的晏几道来说无疑是一个打击:以后背后再也不会有一双厚实的手来替他撑起一片天了,以后的生活要靠自己去打拼了。其实这种打击主要是心灵创伤。相对于晏殊在世时的钟鸣鼎食,兄弟分家之后的晏家确实门可罗雀,朱户生尘了。可能是因为嫉妒他从小占有太多父爱,他的'几个兄长对他并不是十分关心,加上晏几道天性孤傲不愿意求人,所以他不但“仕宦连蹇”,被人骗走家产也无人为他出面。那个小时候众星捧月的相门公子,忽然发现自己在世上其实很孤单,即使锦帽貂裘依然感觉很冷。从此他逐渐理解柳永,开始在歌儿舞女身上寻找温存。家道中落后,他就像失了魂一样无所适从,跟他父亲曾经一样每日纵酒放歌,一头扎进过去的回忆里不能自拔。
神宗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郑侠调到京城任职,当时大旱成灾,郑侠见饥民流离失所,心里十分难过,就画《流民图》,冒着欺君的罪名,假冒是边关急报,交银台司,直达神宗皇帝。神宗看了《流民图》后,长吁短叹,夜不能寐,第二天临朝,下旨免除新法。然而过了不久郑侠就下狱了,而从郑侠府上搜到了郑侠与晏几道来往的书信这是一首名为《与郑介夫》的诗歌:》:“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能几时。”有好造谣生事的人非要将这首诗歌理解成讥讽新法。他也因此收到牵连而下罪狱中。不过好在神宗皇帝看了该诗之后,不仅没有问罪于晏几道,反而大为赞赏,认为写的很有文采,就让有关官吏把他给放了。此次“流民图”事件虽然有惊无险,但他仍然经历了牢狱之灾,这对于他的内心也是一种打击。
由于郑侠的事情受到了牵连,他被外放去监颍昌府许田镇,可能是这卑微的官职,让他对浑浊的仕途动了心。于是他上书当时的府帅韩维,希望得到重用。《邵氏闻见后录》第十九卷中对此有这样的记载:“监颍昌府许田镇,手写自作长短句,上府帅韩少师维,少师报书‘得新词盈卷,盖才有馀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馀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云。”当时小山的职位极低,但是韩维是他父亲从前的门客,小山对他也是颇为敬重,所以才会有献词之举。这在孤傲的晏几道,已经是难得的低姿态。但是韩维以极谦恭的语气表达了骨子里的不屑,自称“门下老吏”却指责小山“才有余而德不足”,这一答复彻底斩断了几道的仕进之心。给权贵捧臭脚原本就违背了他的做人原则,韩维给他的打击使他选择了进一步的遗世独立。
崇宁元年(公元1102年),他由乾宁军通判调任开封府推官。这时的他已经是一个六十五岁的老人了,对仕途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幻想。仅仅任职不到一年,就乞退居京师赐第,从此不践诸贵之门。据《碧鸡漫志》卷二记载:“蔡京重九冬至日,遣客求长短句,欣然两为作《鹧鸪天》‘九日悲欢不到心……’‘晓日迎长岁岁同……’,竟无一语及蔡者。”一个绝佳的拍高官马屁以求升官的机会就这样流逝了。不识时务的晏几道终其一生,也仅做到通判这类小官。他脾气的耿介不阿愈益彰显。
黄庭坚的《小山词序》中有谈到晏几道的四痴:“余尝论:叔原固人英也;其痴处亦自绝。人爱叔原者,皆愠而问其旨:‘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皆负之而不恨,己信之,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乃共以为然。”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做官连连受阻,却不愿意低声下气依傍权贵;文章自成体式,却从不用做晋升之阶;挥霍千百万,家人饥寒交迫,却面露傲慢之色;别人多次辜负自己却依旧始终相信别人。“四痴”的背后,折射出的是晏几道孤傲耿介、不合世俗的性格。
关于晏几道,还有一件让人觉得他心理扭曲变态的事情。元人陆友的《研北杂志》引邵泽民语说:“元佑中,叔原以长短句行,
苏子澹因鲁直欲见之。则谢曰:近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苏轼当时正是炙手可热的仕途高峰期,通过黄庭坚想要见晏几道,结果被他酸溜溜的一句“天下政客有一半是我家以往的客人”给拒绝了。他宁愿和身份与自己一样的黄庭坚结交,也不愿意与当时位高权重的苏轼相识,其变态心理由此可见一斑。也是,以小山孤傲的性子,只会和与自己身份地位相同的人结交,不愿意徒添烦恼,去巴结比自己身份高贵的人。所以他一生中的好友也只有黄庭坚、郑侠、王稚川、蒲传正等人。
说到晏几道,就不得不提提与他有过感情纠葛的四个女子了。她们是晏几道的朋友沈廉叔和陈君龙家的歌女莲、鸿、苹、云。晏几道经常到这两家去做客,在一起饮酒作乐,倚声填词,每有一首新作,就交给她们即席弹唱。他写给她们的词,总是把最真实的感情蕴含在其中。在《虞美人》中他这样写小鸿:“年年衣袖年年泪,总为今朝意。问谁同是忆花人,赚得小鸿眉黛,也低颦。”而对小云则是:“双星旧约年年在,笑尽人情改。有期无定是无期,说与小云新恨,也低眉。”在这四个人里,他更为倾心的,应该是小莲和小苹,因为她们在词中出现的频率最高。在他的笔下,小莲是一个活泼的女子,能歌善舞,“梅蕊新妆桂叶眉,小莲风韵出瑶池。云随绿水歌声转,雪绕红绡舞袖垂”;她还十分顽皮,“生憎繁杏绿阴时,正碍粉墙偷眼觑”,居然恼恨杏树挡住了她偷窥的视线;有时她也任性,“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脸边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残人欲去”,没有酒量,却故意抢着喝,然后借着醉意,把筝弹得如金蛇狂舞。与小莲相比,小苹则要沉静许多,第一次见面就给他留下了惊艳的印象:“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据说著名的古曲《彩云追月》便是由这首词创作而来。
和这几位歌女的相见,总是让他欢喜无限,也不用理会生活里的困苦不安。“小颦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可相聚匆匆,转眼间离别又在眼前,每次高兴的会面,都难免以悲伤落幕,毕竟相见时难别亦为难。“啼珠弹尽又成行,毕竟心情无会处”“春来还为个般愁,瘦损宫腰罗带剩”。世间相爱的人都是如此,欢喜越多,离愁越浓。若非有相见之欢,怎会生别离之恨。这样神仙眷侣般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后来好友沈廉叔早早过世,陈君龙卧病不起,莲、鸿、苹、云几位歌女也都各自散去,不知所踪。
有一次,晏几道意外地收到了小莲托人辗转捎来的书信,他喜出望外,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手捻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花易落,月难圆,只应花月似欢缘。秦筝算有心情在,试写离声入旧弦。”他多么希望能够与小莲见一面啊,可“花易落,月难圆”,唯有一醉,期望能够在梦中相见。
晏几道的恋爱对象,都不是什么高贵的淑女,而是身份低下、被人贩来卖去的歌女舞伎,然而他对她们却从没有轻贱之心,在这一点上,他与许多文人追求情色的逢场作戏有着很大的不同。他的感情真淳、深沉,没有掺入一丝水分。纵然是萍水相逢,毫无结果,他也会把真心投进去。“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他看得懂官场浮华,却看不透爱情。可是因为有这样的真情投入,才让他的文字有了动人心魄的力量,就像清代文学家陈廷焯所说:“晏几道的词无人不爱,就胜在了情上。用情不深的人写出来的词,即便再雅致再有才,也打动不了人。”
当年黄庭坚曾在《寄怀叔原》诗中说:“云间晏公子,风月光如何?犹作狂时语,邻家乞侍儿。”晏几道被誉为“云间”之人,他从未失去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