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经:安土与爱
“安土敦乎仁,故能爱。”这句话在中国文化中产生了一些流弊。我们古代——不仅中国,西方也不例外,农业社会里大家有个共同的观念,就是安土重迁。
换句话说,每一个人对自己的故乡都非常眷爱、非常留恋,很怕迁移,尤其很怕远迁。为什么他们会“安”于其“土”,不愿远迁呢?
人类是地球文化,他们离不开这个地球,也就是离不开这个土地。人为什么会有仁慈心理呢?仁慈是效法土地的法则而产生的,也就是老子讲的人法地——效法这个土地的法则之故。
说到大地与我们人类的关系,也很好笑。大地给我们生命,大地给我们一切恩惠,我们却没有一样可以还给大地,要还的就是屎尿和一堆臭皮囊。
我常常提到张献忠的有名的七杀碑,我亲自见过。这个碑还在四川成都小城公园的图书馆里。张献忠的碑文,我们看了也只好作会心的一笑。你说他有没有道理?仔细想想也有点道理。他说:“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以报天,杀!杀!杀!杀!杀!杀!杀!”这看来好像蛮横,但就另一个观念看去,似乎不然。
人对大地一无报答之处,而只有破坏,但天地像父母一样爱护我们。因此孔子要人效法天地,所以“安土敦乎仁”。敦,就是很热烈、很诚恳的意思。效法大地的`精神来做人,实践我们仁爱仁慈的精神,“故能爱”。所以说仁者爱人,像大地一样地爱人,像天地一样,只付出,一点也不求收回。
讲到“安土敦乎仁”,大家不要因为西方文化一来,科学文明进步了,人也都不大安土了,喜欢出来旅行迁移。其实这个不是真正的西方文化,我常常跟同学们讲,你们看西方文化,不能仅看美国,美国的文化不能代表西方文化,因为她太短太年轻,立国不过两百多年,还很浅很短。
我常常跟美国朋友讲笑话,也是真话。我说:如果谈人文思想、政治理念,你们给我们当徒孙,我们还不要呢!你们只有两百多年的历史,我们有几千年的经验。如果谈科学呢?那我们就自愧弗如了,我们还是个小老弟,实在是要跟你们学才行。
我们真要了解西方文化,到欧洲看看,他们也还很安土。安土心理很怪,我常常研究,一个沙漠地带出生的人,苦得那个样子!但是到了晚年,你问他哪里最好,他还是认为他的家乡最好。
穷家的孩子出来,乃至于很多的人,你问他,谁做的菜最了吃?他们会说:妈妈做的菜最好!世界上的人很怪,“安土敦乎仁”,在那个地方出生的人,就对那个地方有感情。
我常常谈到一个问题,出家的同学都知道,佛学有个名称“沙门”,汉代翻译为“桑门”。到了中国以后的佛教,那些真正的出家人——就是出家人中的出家人,这些真正修行的人叫“头陀行”,也就是苦行僧。依照戒律,“头陀不三宿空桑”。
一个头陀行的人,在一棵树下过夜、打坐,不能超过三天,这是戒律规定;到第四天非离开不可!因为在那个地方住久了,就会与那里发生感情,就会留恋了。我们拿一个杯子、一只手表来说,再不好的杯子,但这是我用的,我会对它产生感情,如果你不小心打破了,我会生气!人们对物也会有一种留恋的感情。所以一个真正修道的人。“头陀不三宿空桑”,是非常有道理的。
《太公素书》(就是圯上老人送给张良作军师的那本兵书)中就说“绝嗜禁欲,所以除累也“。人要能割舍了嗜好,抛弃了欲望 ,才能除“累”,才不会受感情的拖累。
人对于感情的牵挂比什么都厉害,所以很多修道的人,不能有所成就,就是这个原因。这些道理都与安土有关系。由此可知,人不但对土地有感情,对个人周遭的一切,久而久之,也都会产生感情、产生留恋。
在《易经》的道理中,非常注重这个“情“字,因为情是一种现实的东西。对性呢?《易经》中则不大注重,因为那是形而上的东西,形而上是空的,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情是有的,如何处理感情,是个艺术,也在于你自己,而上帝、佛,都帮不上忙。所以“安土敦乎仁”,你要懂得了这个道理, “故能爱”,就能够博爱。博爱不是含有占有私心的狭隘爱,而是很广博的、普遍的、无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