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手中线经典散文
母亲姓王,系出小镇名门望族,打小家境富足。
解放后虽经了“土地改革运动”,家庭成份被划为地主,后又历了“公私合营运动”,但因其家族开明,主动将产业交于政府经营,加之其父早早主动参军抗美援朝,也算得上革命家庭,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并未受太多批判,其家庭一众成员改换身份后,也从原来的地主变成了普通人民群众。
母亲这个原本的地主家小姐,在生下来只过了四、五年富足生活后,便与那时候所有的劳苦大众一样,过起了最普通的百姓生活。然他们毕竟是地主之家,读书、女红这些必要的东西,在历了各样的生活变故后,依旧不曾放下。只是,迫于当时那样的一个现实条件,她也得适应社会和现实生活,上完高小后便结束学业,分担起家中的一些担子,在生活的磨炼中逐渐成长。
待她长到谈婚论嫁的年龄,社会正处在一个唯成份论出身的年代,不论怎样,她们家终归是地主。地主家的女儿嫁给贫下中农,是当时最现实也是最无奈的选择。待媒人将刚退伍回乡务农成份是下中农的父亲介绍给母亲时,他们一家人自是十分中意。没过多久便一切从简给完了婚。自此,母亲也从原来的地主小姐,变成了道地的农民。
结了婚,生活便归于它的本来面目,远不是人们所想象中那般美好。一日三餐、柴米油盐、日常琐事,在消磨着母亲青春的同时,也增长着她应付生活的才智。然母亲终归是读过书的人,她对于书的喜爱,没有因为生活境况的变化而改变。在我幼年的记忆里,常见她在生活之余去图书馆借小说来读,那书就放在她做针线活儿的笸箩里,得了空闲就翻看上几眼。我在边儿上爬着玩,母亲看书,也不时抬头看我几眼。我不知道那书中,是否就藏了母亲对于生活和未来美好的期盼?我只是觉得,那时的太阳很暖,她将脸从书中抬起来看我时,我能看到她的脸被那暖阳补了一层金边。
空闲时,母亲也会偶尔绣绣花,将“花样”贴在用弓子撑了的布上,用细小的绣花针,穿了五彩丝线,绣鸳鸯、绣蝴蝶,也绣并蒂莲。她用那细细的丝线,一丝一缕地穿插着,在绣花的同时,也绣进去自己的心事和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后来,那些绣好的绣品,多都做了家人的枕套,那心事和期盼便伴着我们一家人入眠。
后来,孩子们长得快,需要的衣物和鞋子也越来越多,母亲便很少再有看书和绣花的时间,针线笸箩里再也没有了书,她的借书证也就不见了踪影,布弓子上那绣了一半的花,便再也没有完成。很多时候,我所见的都是她在缝补衣物和搓麻线纳鞋底子,甚或到我们半夜睡了一觉醒来,还见她在油灯底下缝补着。
孩子长得快,饭量自然也要跟着大起来,家中那点儿簿田的产出,是不足以五口人吃饱的。父亲虽是镇农机厂的骨干,但所挣的钱全都贴在家用上,依然不够一家人的开销。母亲便也去了他们厂里做工,在多挣一份儿工资的同时,亦可多得一份每月按时发放的劳保用品。那劳保里有帆布工作服、洗衣粉、白棉线手套和洋碱(那时乡人依旧把肥皂叫洋碱)。
干机械的活儿,少不了要和油打交道,很多活儿也都是需要戴上手套操作。所以,劳保用品必都是按月及时发放。可除了那些被称作劳动布的蓝色工作服,发得少也是必穿之外,洋碱和洗衣粉他们都是尽量节省着用。手上有油污了,都是先从地上弄些砂土搓得差不多了,才用一丁丁点儿洗衣粉再去洗,省下的碱和洗衣粉,都被拿回来给家里人洗了衣服。而那线手套,非到万不得已,他们极少会用,通常都是留一双在单位使用,还是几个指端都磨出洞的那种。好在那线手套有弹性,可塑性强,一侧磨出了洞,左右手倒换过来再用,那破洞的指端就翻到了背面,依旧可以凑合着使。
而那些省下来的线手套,被母亲拿回家之后,都被拆开线头后缠成线。她一边仔细拆扯着,一边让我帮着缠在线轱辘上,绕成了一团团的棉纱线。就连在厂子里大伙儿用烂后扔掉的手套,母亲也会把它们捡回来洗净、晒干,将没磨烂的部位,再拆抽出一部分能用的棉线缠成团。那烂手套拆成线是废物再利用,我能理解。可母亲把新新的手套也拆成线,便是我小小的脑袋所不能想明白的。问伊,她笑而不语,藏一脸神秘。
棉线缠得多了,她便用布兜儿装了带到班上。下班时,那布兜复挎在她胳膊上被带了回来。我去翻看,里面除了原先的线团,又多了几根竹签样的毛衣针,以及用几根竹针撑起的一小块儿棉线织物,看不出形状。因为看不来形状,要织成啥东西也就不得而知了。见不是吃食和好玩的东西,自是引不起我的兴趣,也就懒得去管。后来,再看那随母亲挎来挎去的布兜,也就成了习惯,不再去关注。只是知道一有新手套发下来,母亲依旧会喊了我去帮她缠线。
一天下午,放学回来的我,被母亲叫过去,她笑着用手做尺,量我腿的长短。我便以为母亲是看我又长高没有,只顾着赶紧要跑出去和伙伴儿们玩,看见母亲脸上的笑,我并未去想太多。该玩玩,该吃吃,该睡了睡,便是那时候孩子的生活状态。日子该怎么过,是大人需要操心的事,在孩子的`世界里,纵使是十分穷苦的生活,依旧可以过得无忧无虑。
又过了两天,早上被母亲唤醒,两眼尚迷蒙着,便见母亲抱着一团白到了床前。她轻抖一下,两条如瀑的白练便呈在我眼前,刺得我睁不开眼。待我揉了眼细看,才知是一条线裤被母亲提了裤腰悬在面前。看那线裤所用的线,竟就是平素被母亲拆了的手套线。至此,我才明白了母亲拆手套的深意。我忙起身,试那线裤,厚实且十分绵软,裹在腿上极暖。比起我平素身上所穿着的单簿晴纶秋裤来,不知要暖和多少倍。
有了这新线裤穿在身上,我一脸的笑。要知道,那年月多数都是穿又旧又破的衣服,而且都是老大穿完,老二接着再穿。今天能有新线裤穿,那兴奋就堪比了过年。
母亲让我穿好后,在床上让我来回转着身,看各处是否合适。她一会儿摸摸裤腿,一会儿又提提裤腰,像在细细看一件艺术品。而我所看见的,则是她那已经起了皱纹的眼角,被满满的成就和幸福感所塞满。
我穿了新线裤,一脸幸福地坐在床沿,母亲怜爱地用她的手抚摸我着的脸。那一刻,我才觉出,记忆中她那原本温热细腻的手,此时竟变得如此粗糙。而这粗糙的根源,则是因为日常的劳作,以及干粗活时没了手套的保护所致。她把劳保用的手套都拆成了线,工作之余又一针针织成线裤,穿在了我们身上,成为我们御寒的衣物。而这样的智慧和细腻心思,却出自一位昔日的地主家小姐身上。放在现时那些过惯了养尊处优生活的女人身上,怕该是永不能理解的。
相比起那些条件稍好人家用毛线织就的毛裤来说,这线裤不论在结实程度,还是保暖性上都要差不少。加上小孩子本就调皮捣蛋的天性,穿在外面的裤子裤裆被撑叉都是常有的事,这穿在里面的线裤,裆部被撑叉或是磨烂也就变得再正常不过。母亲也就少不得要在晚上,用手套上的线再勾着织补一番。油灯那昏黄的灯光,便又时常会在晚上,把母亲低头织补的样子印在墙上,成为那时我对母亲记忆最多的模样。
后来,我长大了,去外地工作,也娶妻生子。天冷时,穿着街上买来的各样保暖裤在身上,虽也御寒,却总觉不及母亲当年所织的线裤温暖。每每遇到别人扔掉露着指头或是沾着油污的线手套时,总会不自觉地多看两眼,去思想着若是当年母亲看见了一定会将它们捡拾回去,再洗了晒干抽成棉线,最后又如何在上班间隙,一针一针织成了线裤穿在我们身上。
前年冬天,逢了双十一网上购物便宜,我便从网上订了两套保暖衣给父母邮去。由于不知道母亲身体的具体尺寸,只知个子大且偏胖,便订了普通衣物中的大号,以为母亲能穿。邮到了,父母打电话过来,说他们有衣服,怪我乱花钱。我问衣服大小情况,他们只说能穿,话音里虽有喜悦,却是不住的埋怨我乱花钱买东西。
去年回家时,与父母坐下拉家常,说起我买保暖衣的事情,父亲便数落母亲,说她没见过啥好东西,把我买的那件瘦保暖衣,像宝贝一样冬天常裹在身上,并拉开母亲上衣的衣摆让我看。待我看过了才知,那衣服竟又瘦又小,粽子样裹在母亲身上。
母亲却说,瘦了裹着暖和!满是皱纹的脸上,堆着层叠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