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

时间:2016-02-09 04:28:32
染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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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

  【作品简介】

  《满庭芳·山抹微云》由秦观创作,被选入《宋词三百首》。这首词叙写恋人离别时的哀愁。上阕写景,引出别意,妙在“抹”与“连”两个动词表现出风景画中的精神,显出高旷与辽阔中的冷峻与衰飒,与全词凄婉的情调吻合。接着将“多少蓬莱旧事”消弥在纷纷烟霭之中,概括地表现离别双方内心的伤感与迷茫。“斜阳外”三句宕开写景,别意深蕴其中,下阕用白描直抒伤心恨事,展示自己落拓江湖不得志的感受。结尾三句写船愈来愈远,回首“高城”,只见到昏黄的灯火;内怀无可奈何的别情。本词摹写景物,很能传神达意。

  【原文】

  《满庭芳·山抹微云》

  作者:秦观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樽。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注释】

  ①山抹微云:指一缕缕薄云横绕山腰,像是涂抹上去一样。天粘衰草:指远处的枯草紧连着天际。画角:涂有彩色的军中号角。谯门:高楼上之门,可以眺望远方,今城市所存鼓楼,正与谯门同。

  ②棹:船桨。

  ③引:持、举。

  ④尊:酒器。“寒鸦”句:化用隋炀帝诗句:“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

  ⑤销魂:极度伤心貌。

  ⑥香囊:装香物的小袋,古人佩在身上的一种装饰物。轻:轻易。

  ⑦青楼:妓馆。

  ⑧漫:徒然。薄幸:薄情。

  ⑨望断:从远望的视线中消逝。

  【讲解】

  秦观,字少游,一字太虚,号淮海,扬州高邮人。词作有《淮海长短句》,存词一百首左右。元丰元年秦观谒见苏轼,苏轼以为有屈其才,又把他的诗介绍给王安石,王安石评价是“清新似鲍谢”。高太后亲政时除太学博士,任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新党执政,连遭贬斥,徙至雷州。徽宗时放还,至藤州卒。

  秦观是元祐时期主要词作家,他属于婉约派,词境凄婉。沈雄《古今词话》说:“子瞻词胜乎情,耆卿情胜乎辞,辞情相称者,唯少游一人耳。”秦观词虽有较高的艺术性,但词中所反映的内容却比较狭窄。王国维《人间词话》说:“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他前期作品主要是客游汴京、扬州、越州等处和歌妓往还时所作,多是追忆个人风流韵事和寻愁觅恨、征歌逐舞的作品。他的[满座芳]曾经名动一时: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樵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倖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首词是秦观在会稽逗留时所作,曾与会稽太守程公辟燕游酬唱,流连歌场。

  上阕写离别时凄清景物,将秋晚日暮的萧条景象和离别时的忧伤悲凉的凄惋情绪融为一体,情景交融,感人至深。

  开头两句“山抹微云,天粘衰草”,描写秋天郊野的环境。山色是朦胧的,像是给抹上了一层薄薄的白云,郊野是空旷的,树木凋残,满地枯草,一望无际,这枯草像是跟天粘在一起了。这两句很受到一些词学批评家的称赞,认为“抹”字、“粘”字用得好。其实,用得好,无非写出了词人的主观感受,以为这客观景物如此黯淡而冷落,仿佛就是出自人为的安排,有意给山抹上了云,让天粘着了草。而“山抹微云”,则显示了词人在分别时内心的凄迷恍惚,“天粘衰草”,则显示了词人在分别时内心的空虚怅惘。词家多用这种以景写情的手法,秦观也写得不错。如果以为“抹”字、“粘”字就好得多么了不起,那就有些夸大其辞了。 “粘”字,毛晋刻《淮海词》作“连”字。这倒不必就是明朝人忘改,因为南宋初年叶梦得的《避署录话》就引作“天粘衰草”。当然,“连”字不如“粘”字, “连”只是写天与草相接而已,而“粘”字则写出了仿佛来自人的意向,与“抹”字恰好相配。这两句写了环境,词人再用“画角声断樵门”来交代时间。画角,是装饰有彩绘的军中的号角。樵门就是樵楼。古代建造在城门上的高楼,用以了望敌情。樵楼上军中号角的声音都停止了,表示时间已晚。就是在这样的环境、时间里送别的。

  下面写送别。“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是说暂时停下即将远去的船,离去的人与相送的人姑且共进几杯送别的酒。越是喝酒,越是思绪万千,难舍难分。“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就是提起往事,不堪回首,瞻望前途,心境茫然。“蓬莱旧事”,南宋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引《艺苑雌黄》以为秦观客居会稽,住在蓬莱阁,在一次酒席上喜欢一个歌女,从此不能忘怀,因此写下这首《满庭芳》词。这说得太死,而且只在酒席上见过一面,也不会有“多少蓬莱旧事”,更不会有“聊共引离尊”的送别。蓬莱,仙人所居的'仙岛。唐代多把与歌妓交往称作游仙,李商隐有诗说“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借蓬莱仙山指心爱的女子所居之处。所以这里的“多少蓬莱旧事”,即指秦观与这位前来送别的歌妓的无限欢爱的旧事。现在不得不分手,旧事便如梦如烟。“烟霭纷纷”是借黄昏时的烟雾表示“旧事”的迷茫,使人心烦意乱。“旧事”不堪回首,将来则不堪设想。只这眼前景物,“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就足以使离人无限凄楚,隋炀帝有诗说:“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秦观化用隋炀帝诗句,以斜阳表示日暮途远,以寒鸦回到巢里和孤村的人家闭门归宿反衬自己的外出漂流,寂寞孤单。这也是以景写情。晁补之说“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三句,“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也”。好在哪里呢?好就好在平淡自然,而使景物如画,景中有情。

  上阕写离别的场面,下阕着重表现别离的感伤情绪。细致具体地刻画了一对情人难于割舍的离悲怨恨,描绘逼真,形象鲜明。

  开头“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这几句是写离别之时伤心得有如丧魂落魄。江淹的《别赋》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香囊是古代男子佩带的盛香料的袋子,分别时解下来赠送对方留作纪念。“罗带轻分”,是说女子罗带上打的同心结,轻易地就给解开了,表示草草分别。苏轼曾举出这几句,说秦观学柳永写词。从写与歌妓交往、与歌妓离别,秦观的确与柳永有相同之处。底下秦观说自己“漫赢得、青楼薄倖名存”,就以小姐所居的青楼点出对方的身分,他自己也如同柳永那样沉迷青楼生活,以驱除仕途失意的牢骚苦闷。“赢得青楼薄倖名”,是杜牧的诗句,杜牧当年在扬州,也是过着这种生活,这种生活,不管出发点如何,包含着怎样的怨和怎样的愤,都是毫不足取的。自称对青楼“薄倖”,不得保持恩爱,顶多不过是寻求一个风尘中知己,精神上暂时取得安慰而已,而其实质,仍然属于封建士大夫的生活上的颓唐腐朽。这—类词今天之所以在文学史还要提到,一是由于它们在词的发展上有一定的影响,二是由于它们在艺术表现上有一定的成就。像这首《满庭芳》词在写到分别之后,“此去何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下面仍回到写景上去,“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分别之后,还是不住回头观望,“高城”本来是很显眼的,但已经看不见了,只见隐隐约约的黄昏中的无数灯火,言外之意是那“高城”中的依依不舍的人更是看不见了。这是不见于字面的深入一层的写法。所谓婉约,就指的表达的方式曲折婉转,表达的语言简约凝练。从秦观这首《满庭芳》,可以看出婉约派词的特点,而柳永虽也属于婉约词人,但他讲究铺叙渲染,放笔展开描写,秦观与他又有所不同。

  对于秦观《满庭芳》词表现的青楼生活,我们不必去寻找其中有着多么了不起的价值,只需注意词人在艺术表现上的特色,也就可以了。词意吞吐含蓄,虚实兼顾,真实地刻画出离人的迷茫心境。据说苏轼曾因此戏呼秦观为“山抹微云君”。

  秦观的词,大多是如《满庭芳》词所写的内容。如《水龙吟》词的“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鞮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意境、情绪完全与《满庭芳》词相同。秦观这类词还喜欢化用杜牧扬州诗的句子,如《八六子》的“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另一首《满庭芳》词的“豆蔻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凉”,等等。说明这种青楼生活,秦观与杜牧是相同的。不过,在秦观,是有意结合着自己的政治失意来写。所以清人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曾说秦观“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又是一法”。这也是秦观词艺术上的独到之处,即将男女的思恋萦怀,同个人政治上的不幸遭遇有机地结合起来,运用委婉蕴藉的手法,雅洁清丽的语言和协调和美的音律,抒发了作者真挚深沉的情感,从而达到“情韵兼胜”,凄婉动人的境界。

  此外秦观在扬州写的怀古词《望海潮》,风格上还有点近似于苏轼词的豪放,也有悲壮豪放之笔。但这样的作品在秦观词集中是极个别的。

  秦观大量作品还是不外描写“桃愁杏怨,红泪淋浪”,“新欢易失,往事难猜”。他的一些名句如《江城子》词的“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千秋岁》词的“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减字木兰花》词的“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浣溪沙》词的“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都离不开一个 “愁”字,都表现惆怅落寞的心境,笼罩着黯淡的色彩、凄凉的气氛,充满浓厚的消沉伤感的情绪。词人以具体的景物描写和形象的比喻,表达出细致幽渺,难以捉摸的空虚的感情。

  【点评】

  这首《满庭芳》是秦观最杰出的词作之一。起拍开端“山抹微云,天连衰草”,雅俗共赏,只此一个对句,便足以流芳词史了。一个“抹”字出语新奇,别有意趣。“抹”字本意,就是用别一个颜色,掩去了原来的底色之谓。传说,唐德宗贞元时阅考卷,遇有词理不通的,他便“浓笔抹之至尾”。至于古代女流,则时时要“涂脂抹粉”亦即用脂红别色以掩素面本容之义。

  按此说法,“山抹微云”,原即山掩微云。若直书“山掩微云”四个大字,那就风流顿减,而意致全无了。词人另有“林梢一抹青如画,知是淮流转处山。”的名句。这两个“抹”字,一写林外之山痕,一写山间之云迹,手法俱是诗中之画,画中之诗,可见作者是有意将绘画笔法写入诗词的。少游这个“抹”字上极享盛名,婿宴席前遭了冷眼时,便“遽起,叉手而对曰:”某乃山抹微云女婿也!“以至于其虽是笑谈,却也说明了当时人们对作者炼字之功的赞许。山抹微云,非写其高,概写其远。它与”天连衰草“,同是极目天涯的意思:一个山被云遮,便勾勒出一片暮霭苍茫的境界;一个衰草连天,便点明了暮冬景色惨淡的气象。全篇情怀,皆由此八个字里而透发。

  “画角”一句,点明具体时间。古代傍晚,城楼吹角,所以报时,正如姜白石所谓“正黄昏,清角吹寒,都空城”,正写具体时间。“暂停”两句,点出赋别、饯送之本事。词笔至此,便有回首前尘、低回往事的三句,稍稍控提,微微唱叹。妙“烟霭纷纷”四字,虚实双关,前后相顾。“纷纷”之烟霭,直承“微云”,脉络清晰,是实写;而昨日前欢,此时却忆,则也正如烟云暮霭,分明如,而又迷茫怅惘,此乃虚写。

  接下来只将极目天涯的情怀,放眼前景色之间,又引出了那三句使千古读者叹为绝唱的“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于是这三句可参看元人马致远的名曲《天净沙》:“柘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天涯”,抓住典型意象,巧用画笔点染,非大手不能为也。少游写此,全神理,谓天色既暮,归禽思宿,却流水孤村,如此便将一身微官濩落,去国离群的游子之恨以“无言”之笔言说得淋漓尽致。词人此际心情十分痛苦,他不去刻画这一痛苦的心情,却将它写成了一种极美的境界,难怪令人称奇叫绝。

  下片中“青楼薄幸”亦值得玩味。此是用“杜郎俊赏”的典故:杜牧之,官满十年,弃而自便,一身轻净,亦万分感慨,不屑正笔稍涉宦郴字,只借“闲情”写下了那篇有名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其词意怨愤谑静。而后人不解,竟以小杜为“冶游子”。少游之感慨,又过乎牧之之感慨。

  结尾“高城望断”。“望断”这两个字,总收一笔,轻轻点破题旨,此前笔墨倍添神采。而灯火黄昏,正由山林微云的傍晚到“纷纷烟霭”的渐重渐晚再到满城灯火,一步一步,层次递进,井然不紊,而惜别停杯,流连难舍之意也就尽其中了。

  这首词笔法高超还韵味深长,至情至性而境界超凡,非用心体味,不能得其妙也。

  后,秦观因此得名“山抹微云君”

  【赏

  有不少词调,开头两句八个字,便是一副工致美妙的对联。宋代名家,大抵皆向此等处见工夫,逞文采。诸如“作冷欺花,将烟困柳”。“叠鼓夜寒,垂灯春浅”……一时也举他不尽。这好比名角出台,绣帘揭处,一个亮相,丰采精神,能把全场“笼罩”住。试看那“欺”字“困”字,“叠”字“垂”字……词人的慧性灵心、情肠意匠,早已颖秀葩呈,动人心目。

  然而,要论个中高手,我意终推秦郎。比如他的笔下“碧水惊秋,黄云凝暮”,何等神笔!至于这首<满庭芳)的起拍开端:“山抹微云,天连衰草”,更是雅俗共赏,只此一个出场,便博得满堂碰头彩,掌声雷动——真好看煞人!

  这两句端的好在何处?

  大家先就看上了那“抹”字。好一个“山抹微云”!“抹”得奇,新鲜,别有意趣!

  “抹”又为何便如此新奇别致,博得喝采呢?

  须看他字用得妙,有人说是文也而通画理。

  抹者何也?就是用别一个颜色,掩去了原来的底色之谓。所以,唐德宗在贞元时阅考卷,遇有词理不通的,他便“浓笔抹之至尾”(煞是痛快)!至于古代女流,则时时要“涂脂抹粉”,罗虬写的“一抹浓红傍脸斜”,老杜说的“晓妆随手抹”,都是佳例,其实亦即用脂红别色以掩素面本容之义。

  如此说来,秦郎所指,原即山掩微云,应无误会。

  但是如果他写下酌真是“山掩微云”四个大字,那就风流顿减,而意致无多了。学词者宜向此处细心体味,同是这位词人,他在一首诗中却说:“林梢一抹青如画,知是淮流转处山。”同样成为名句。看来,他确实是有意地运用绘画的笔法而将它写入了诗词,人说他“通画理”,可增一层印证。他善用“抹”字。一写林外之山痕,一写山间之云迹,手法俱是诗中之画,画中之诗,其致一也。只单看此词开头四个字,宛然一幅“横云断岭”图。

  出句如彼,且看他对句用何字相敌?他道是:“天连衰草。”

  于此,便有人嫌这“连”字太平易了,觉得还要“特殊”一点才好。想来想去,想出一个“黏”字来。想起“黏”字来的人,起码是南宋人了,他自以为这样才“炼字”警策。大家见他如此写天际四垂,远与地平相“接”,好像“黏合”了一样,用心选辞,都不同俗常,果然也是值得击节赞赏!

  我却不敢苟同这个对字法。

  何以不取“黏”字呢?盖少游时当北宋,那期间,词的风格还是大方家数一派路子,尚五十分刁钻古怪的炼字法。再者,上文已然着重说明:秦郎所以选用“抹”并且用得好,全在用画人词,看似精巧,实亦信手拈来,自然成趣。他断不肯为了“敌”那个“抹”字,苦思焦虑,最后认上一个“黏”,以为“独得之秘”——那就是自从南宋才有的词风,时代特征是不能错乱的。“黏”字之病在于:太雕琢,——也就显得太穿凿;太用力,——也就显得太吃力。艺术是不以此等为最高境界的。况且,“黏”也与我们的民族画理不相贴切,我们的诗人赋手,可以写出“野旷天低”,“水天相接”。这自然也符合西洋透视学;但他们还不致也不肯用一个天和地像是黏合在一起这样的“修辞格”,因为画里没有这样的概念。这其间的分际,是需要仔细审辨体会的:大抵在选字工夫上,北宋词人宁肯失之 “出”,而南宋词人则有意失之“人”。后者的末流,就陷入尖新、小巧一路,专门在一二字眼上做扭捏的工夫;如果以这种眼光去认看秦郎,那就南其辕而北其辙了。

  以上是从艺术角度上讲根本道理。注释家似乎也无人指出:少游此处是暗用寇准的“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的那个“连”字。岂能乱改他字乎?

  说了半日,难道这个精彩的出场,好就好在一个“抹”字上吗?少游在这个字上享了盛名,那自是当然而且已然,不但他的令婿在大街上遭了点意外事故时,大叫“我乃山抹微云学士之女婿是也!”就连东坡,也要说一句“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可见其脍炙之一斑。然而,这一联八字的好处,却不会 “死”在这一两个字眼上。要体会这一首词通体的情景和气氛,上来的这八个字已然起了一个笼罩全局的作用。

  山抹微云,非写其高,写其远也。它与“天连衰草”,同是极目天涯的意思——这其实才是为了惜别伤怀的主旨,而摄其神理。懂了此理,也不妨直截就说极目天涯就是主旨。

  然而,又须看他一个山被云遮,便勾勒出一片暮霭苍茫的境界;一个衰草连天,便点明了满地秋容惨淡的气象:整个情怀,皆由此八个字里而透发,而“弥漫”。学词者于此不知着眼,翻向一二小字上去玩弄,或把少游说成是一个只解“写景”和“炼字”的浅人,岂不是见小而失大乎。

  八字既明,下面全可迎刃而解了:画角一句,加倍点明时间。盖古代傍晚,城楼吹角,所以报时,正如姜白石所谓:“正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正写那个时间。暂停两句,才点出赋别、饯送之本事。——词笔至此,能事略尽——于是无往不收,为文必转,便有回首前尘、低回往事的三句,稍稍控提,微微唱叹。妙在“烟霭纷纷”四字,虚实双关,前后相顾。——何以言虚实?言前后?试看纷纷之烟霭,直承“微云”,脉络晓然,乃实有之物色也,而昨日前欢,此时却忆,则也正如烟云暮霭,分明如在,而又迷茫枨惘,全费追寻了。此则虚也。双关之趣,笔墨之灵,允称一绝。表词笔至此,已臻妙境,而加一推宕,含情欲见,而无用多申,只将极目天涯的情怀,放在眼前景色之间,——就又引出了那三句使千古读者叹为绝唱的“斜阳外,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又全似画境,又觉画境亦所难到。叹为高手名笔,岂虚誉哉。

  词人为何要在上片歇拍之处着此“画”笔?有人以为与正文全“不相干”。真的吗?其实“相干”得很。莫把它看作败笔泛墨,凑句闲文。你一定读过元人马致远的名曲《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人人称赏击节,果然名不虚传。但是,不一定都悟到马君暗从秦郎脱化而来。少游写此,全在神理,泯其语言:盖谓,天色既暮,归禽思宿,人岂不然?流水孤村,人家是处,歌哭于斯,亦乐生也。而自家一身微官濩落,去国离群,又成游子,临歧帐饮,哪不执手哽咽乎?

  我很小时候,初知读词,便被它迷上了!着迷的重要一处,就是这归鸦万点,流水孤村,真是说不出的美!调美,音美,境美,笔美。神驰情往,如入画中。后来才明白,词人此际心情十分痛苦,他不是死死刻画这一痛苦的心情,却将它写成了一种极美的境界,令人称奇叫绝。这大约就是我国大诗人大词人的灵心意性、绝艳惊才的道理了吧?

  我常说:少游这首《满庭芳》,只须着重讲解赏析它的上半阕,后半无须婆婆妈妈,逐句饶舌,那样转为乏味。万事不必“平均对待”,艺术更是如此。倘昧此理,又岂止笨伯之讥而已。如今只有两点该当一说:

  一是青楼薄幸。尽人皆知,此是用“杜郎俊赏”的典故:杜牧之,官满十年,弃而自便,一身轻净,亦万分感慨,不屑正笔稍涉宦场一字,只借“闲情” 写下了那篇有名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其词意怨甚,愤甚,亦谑甚矣!而后人不解,竟以小杜为“冶游子”。人之识杜,不亦远乎。少游之感慨,又过乎牧之之感慨。少游有一首《梦扬州》,其中正也说是“离情正乱,频梦扬州”,是追忆“殢酒为花,十载因谁淹留?”忘却此义,讲讲“写景”“炼字”,以为即是懂了少游词,所失不亦多乎哉。

  二是结尾。好一个“高城望断”。“望断”二字是我从一开头就讲了的那个道理,词的上片整个没有离开这两个字。到煞拍处,总收一笔,轻轻点破,颊上三毫,倍添神采。而灯火黄昏,正由山有微云——到“纷纷烟霭”(渐重渐晚)——到满城灯火,一步一步,层次递进,井然为紊,而惜别停杯,留连难舍,维舟不发……也就尽在“不写而写”之中了。

  作词不离情景二字,境超而情至,笔高而韵美,涵咏不尽,令人往复低回,方是佳篇。雕绘满眼,意纤笔薄,乍见动目,再寻索然。少游所以为高,盖如此才真是词人之词,而非文人之词、学人之词——所谓当行本色,即此是矣。

  有人也曾指出,秦淮海,古之伤心人也。其语良是。他的词,读去乍觉和婉,细按方知情伤,令人有凄然不欢之感。此词结处,点明“伤情处”,又不啻是他一部词集的总括。我在初中时,音乐课教唱一首词,使我十几岁的少小心灵为之动魂摇魄,——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 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每一吟诵,追忆歌声,辄不胜情,“声音之道,感人深矣”,古人的话,是有体会的。然而今日想来,令秦郎如此长怀不忘、字字伤情的,其即《满庭芳》所咏之人之事乎?

  1982年春分节,补足去年半成稿。原载:《唐宋词鉴赏集》

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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