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短篇小说《鸿鸾禧》(2)

时间:2018-02-08 04:47:13
染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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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短篇小说《鸿鸾禧》

  他们父子总是父子,娄太太觉得孤凄。娄家一家大小,漂亮,要强的,她心爱的人,她丈夫,她孩子,联了帮时时刻刻想尽办法试验她,一次一次重新发现她的不够。她丈夫从前穷的时候就爱面子,好应酬,把她放在各种为难的情形下,一次又一次发现她的不够。后来家道兴隆,照说应当过两天顺心的日子了,没想到场面一大,她更发现她的不够。

  然而,叫她去过另一种日子,没有机会穿戴齐整,拜客,回拜,她又会不快乐,若有所失。繁荣,气恼,为难,这是生命。娄太太又感到一阵温柔的牵痛。站在脸盆前面,对着镜子,她觉得痒痒地有点小东西落到眼镜的边缘,以为是泪珠,把手帕裹在指尖,伸进去揩抹,却原来是个扑灯的小青虫。娄太太除下眼镜,看了又看,眼皮翻过来检视,疑惑小虫子可曾钻了进去;凑到镜子跟前,几乎把脸贴在镜子上,一片无垠的团白的腮颊;自己看着自己,没有表情——她的伤悲是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两道眉毛紧紧皱着,永远皱着,表示的只是“麻烦!麻烦!”而不是伤悲。

  夫妻俩虽然小小地怄了点气,第二天发生了意外的事,太太还是打电话到嚣伯办公室里同他讨主意。原先请的证婚人是退职的交通部长,虽然不做官了,还是神出鬼没,像一切的官,也没打个招呼,悄然离开上海了。娄嚣伯一时想不出别的相当的人,叫他太太去找一个姓李的,一个医院院长,也是个小名流。娄太太冒雨坐车前去,一到李家,先把洋伞撑开了放在客厅里的地毯上,脱下天蓝色的雨衣,拎着领子一抖,然后掏出手帕来擦干皮大衣上溅的水。皮大衣没扣纽子,豪爽地一路敞下去,下面拍开八字脚。她手拿雨衣,四下里看了一看,依然把雨衣湿漉漉地放在沙发上,自己也坐下来了。李医生没在家,李太太出来招待。

  娄太太送过去一张“娄嚣伯”的名片,说道:“嚣伯同李医生是很熟的朋友。”李太太是广东人,只能说不多的几句生硬的国语,对于一切似乎都不大清楚。幸而娄太太对于嚣伯的声名地位有绝对的自信,因之依旧态度自若,说明来意。李太太道:“待会儿我告诉他,让他打电话来给您回信。”娄太太又递了两筒茶叶过来,李太太极力推让,娄太太一定要她收下,末了李太太收下了,态度却变得冷淡起来。娄太太觉得这一次她又做错了事,然而,被三十年间无数的失败支持着,她什么也不怕,屹然坐在那里。坐到该走的时候,站起来穿雨衣告别,到门口方才发觉一把雨伞丢在里面,再进来拿,又向李太太点一点头,像“石点头”似的有分量,有保留,像是知道人们决受不了她的鞠躬的。

  可是娄太太心里到底有点发慌,没走到门口先把洋伞撑了起来,出房门的时候,过不去,又合上了伞,重新洒了一地的雨。

  李院长后来打电话来,答应做证婚人。

  结婚那天还下雨,娄家先是发愁,怕客人来得太少,但那是过虑,因为现在这年头,送了礼的人决不肯不来吃他们一顿。下午三时行礼,二时半,礼堂里已经有好些人在,自然而然地分做两起,男家的客在一边,女家的又在一边,大家微笑,嘁喳,轻手轻脚走动着,也有拉开椅子坐下的。广大的厅堂里立着朱红大柱,盘着青绿的龙;黑玻璃的墙,黑玻璃壁龛里坐着的小金佛,外国老太太的东方,全部在这里了。其间更有无边无际的暗花北京地毯,脚踩上去,虚飘飘地踩不到花,像隔了一层什么。整个的花团锦簇的大房间是一个玻璃球,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图案。客人们都是小心翼翼顺着球面爬行的苍蝇,无法爬进去。

  也有两个不甘心这么悄悄地在玻璃球外面搓手搓脚逗留一回算数的,要设法走入那豪华的中心。玉清有五个表妹,都由他们母亲率领着来了。大的二的,都是好姑娘,但是岁数大了,自己着急,势不能安分了。二小姐梨倩,新做了一件得意的青旗袍,没想到下了两天雨,天气暴冷,饭店里又还没到烧水汀的季节,使她没法脱下她的旧大衣,并不是受不了冷,是受不了人们的.关切的询问:“不冷么?”梨倩天生是一个不幸的人,虽然来得很早,不知怎么没找到座位。她倚着柱子站立——她喜欢这样,她的苍白倦怠的脸是一种挑战,仿佛在说:“我是厌世的,所以连你我也讨厌——你讨厌我么?”末了出其不意那一转,特别富于挑拨性。

  她姊姊棠倩没有她高,而且脸比她圆,因此粗看倒比她年青。棠倩是活泼的,活泼了这些年还没嫁掉,使她丧失了自尊心。她的圆圆的小灵魂破裂了,补上了白瓷,眼白是白瓷,白牙也是白瓷,微微凸出,硬冷,雪白,无情,但仍然笑着,而且更活泼了。老远看见一个表嫂,她便站起来招呼,叫她过来坐,把位子让给她,自己坐在扶手上,指指点点,说说笑笑,悄悄地问,门口立着的那招待员可是新郎的弟弟。后来听说是娄嚣伯银行里的下属,便失去了兴趣。后来来了更多的亲戚,她一个一个寒暄,亲热地拉着手。棠倩的带笑的声音里仿佛也生着牙齿,一起头的时候像是开玩笑地轻轻咬着你,咬到后来就疼痛难熬。

  乐队奏起结婚进行曲,新郎新娘男女傧相的辉煌的行列徐徐进来了。在那一刹那的屏息的期待中有一种善意的,诗意的感觉;粉红的,淡黄的女傧相像破晓的云,黑色礼服的男子们像云霞里慢慢飞着的燕的黑影,半闭着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复活的清晨还没醒过来的尸首,有一种收敛的光。这一切都跟着高升发扬的音乐一齐来了。

  然而新郎新娘立定之后,证婚人致词了:“兄弟。今天。

  非常。荣幸。“空气立刻两样了。证婚人说到旧道德,新思潮,国民的责任,希望贤伉俪以后努力制造小国民。大家哈哈笑起来。接着是介绍人致词。介绍人不必像证婚人那样地维持他的尊严,更可以自由发挥。中心思想是:这里的一男一女待会儿要在一起睡觉了。趁现在尽量看看他们罢,待会儿是不许人看的。演说的人苦于不能直接表现他的中心思想,幸而听众是懂得的,因此也知道笑。可是演说毕竟太长了,听到后来就很少有人发笑。

  乐队又奏起进行曲。新娘出去的时候,白礼服似乎破旧了些,脸色也旧了。

  宾客呐喊着,把红绿纸屑向他们掷去。后面的人抛了前面的人一身一头的纸屑。行礼的时候棠倩一眼不霎看着做男傧相的娄三多,新郎的弟弟,此刻便发出一声快乐的,撒野的叫声,把整个纸袋的红绿屑脱手向他丢去。

  新郎新娘男女傧相去拍照。贺客到隔壁房里用茶点。棠倩非常活泼地,梨倩则是冷漠地,吃着蛋糕。

  吃了一半,新郎新娘回来了,乐队重新奏乐,新郎新娘第一个领头下池子跳舞。这时候是年青人的世界了,不跳舞的也围拢来看。上年纪的太太们悄悄站到后面去,带着慎重的微笑,仿佛虽然被挤到注意力的圈子外,她们还是有一种消极的重要性,像画卷上端端正正打的图章,少了它就不上品。

  没有人请棠倩梨倩姊妹跳舞。棠倩仍旧一直笑着,嘴里仿佛嵌了一大块白瓷,闭不上。

  棠倩梨倩考虑着应当不应当早一点走,趁着人还没散,留下一个惊鸿一瞥的印象,好让人打听那穿蓝的姑娘是谁。正要走,她们那张桌子上来了个熟识的女太太,向她们母亲抱怨道:“这儿也不知是谁管事!我们那边桌上简直什么都没有——照理每张桌上应当派个人负责看着一点才好!”母亲连忙让她吃茶,她就坐下了,不是活泼地,也不是冷漠地,而是毫无感情地大吃起来。棠倩梨倩无法表示她们的鄙夷,唯有催促母亲快走。

  看准了三多立在娄太太身边的时候,她们上前向娄太太告辞。娄太太的困惑,就像是新换了一副眼镜,认不清楚她们是谁,乃至认清了,也只皱着眉头说了一句:“怎么不多坐一会儿?”娄太太今天忙来忙去,觉得她更可以在人丛里理直气壮地皱着眉了。

  因为娄家是绝对的新派,晚上吃酒只有几个至亲在座,也没有闹房。次日新夫妇回家来与公婆一同吃午饭,新娘的父母弟妹也来了,拍的照片已经拿了样子来。玉清单独拍的一张,她立在那里,白礼服平扁浆硬,身子向前倾而不跌倒,像背后撑着纸板的纸洋娃娃。和大陆一同拍的那张,她把障纱拉下来罩在脸上,面目模糊,照片上仿佛无意中拍进去一个冤鬼的影子。玉清很不满意,决定以后再租了礼服重拍。

  饭后,嚣伯和他自己讨论国际问题,说到风云变色之际,站起来打手势,拍桌子。娄太太和亲家太太和媳妇并排坐在沙发上,平静地伸出两腿,看着自己的雪青的袜子,卷到膝盖底下。后来她注意到大家都不在那里听,却把结婚照片传观不已,偶尔还偏过头去打个呵欠。娄太太突然感到一阵厌恶,也不知道是对她丈夫的厌恶,还是对于在旁看他们做夫妻的人们的厌恶。

  亲家太太抽香烟,娄太太伸手去拿洋火,正午的太阳照到玻璃桌面上,玻璃底下压着的玫瑰红平金鞋面亮得耀眼。娄太太的心与手在那片光上停留了一下。忽然想起她小时候,站在大门口看人家迎亲,花轿前呜哩呜哩,回环的,蛮性的吹打,把新娘的哭声压了下去;锣敲得震心;烈日下,花轿的彩穗一排湖绿,一排粉红,一排大红,一排排自归自波动着,使人头昏而又有正午的清醒白醒,像端午节的雄黄酒。轿夫在绣花袄底下露出打补丁的蓝布短裤,上面伸出黄而细的脖子,汗水晶莹,如同坛子里探出头来的肉虫。轿夫与吹鼓手成行走过,一路是华美的摇摆。看热闹的人和他们合为一体了,大家都被在他们之外的一种广大的喜悦所震慑,心里摇摇无主起来。

  隔了这些年娄太太还记得,虽然她自己已经结了婚,而且大儿子也结婚了——她很应当知道结婚并不是那回事。那天她所看见的结婚有一种一贯的感觉,而她儿子的喜事是小片小片的,不知为什么。

  她丈夫忽然停止时事的检讨,一只手肘抵在炉台上,斜着眼看他的媳妇,用最潇洒,最科学的新派爸爸的口吻问道:

  敖崃嘶榫醯迷趺囱?还喜欢么?”

  玉清略略踌躇了一下,也放出极其大方的神气,答道:

  昂芎谩!彼倒之后脸上方才微微红起来。

  一屋子人全笑了,可是笑得有点心不定,不知道应当不应当笑。娄太太只知道丈夫说了笑话,而没听清楚,因此笑得最响。

  张爱玲《鸿鸾禧》的故事环境和写作背景

  故事环境:

  《鸿鸾禧》是张爱玲的作品,写一个人家娶媳妇,新娘子叫邱玉清。婚礼过后,玉清的婆婆回想起自己小时候看见的婚礼:“那天她所看见的结婚有一种一贯的感觉,而她儿子的喜事是小片小片的,不知为什么。”整个小说,读来就是这样一种淡淡的悲哀。

  《鸿鸾禧》,写一个人家娶媳妇,新娘子叫邱玉清。《鸿鸾禧》这篇小说有点喜剧色彩,此前的《琉璃瓦》,此后的《五四遗事》《相见欢》,也有那么一点。但这些小说,我们读起来却有不同程度的苦涩滋味。尤其是《鸿鸾禧》,写的虽然是件喜事,但完全是悲的味道。刚才说的《留情》里没有什么“情”,同样《鸿鸾禧》里也没有什么“禧”。

  婚礼过后,玉清的婆婆回想起自己小时候看见的婚礼:“那天她所看见的结婚有一种一贯的感觉,而她儿子的喜事是小片小片的,不知为什么。”整个小说,读来就是这样一种淡淡的悲哀。这种悲喜交集,正反映了作者的两种视点。鲁迅说过:“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这句话里隐含一层意思:悲剧是以“人生”“有价值”为前提,喜剧是以“人生”“无价值”为前提。

  进一步说,悲倒是人间视点的体现,因为觉得它有价值,才有悲凉的感觉;而喜剧呢,倒是非人间的视点的体现,看出它的可笑之处,它的无价值之处。悲剧和喜剧关键并不在于结局如何,或者说不仅仅在于结局如何,而在于你是怎么看法,在于是用两种完全不同的眼光去看。

  故事背景:

  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燃着小撮的沉香屑。细甜稳妥的香,漫淡的缕缕细烟……“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和她也曾山盟海誓,有过一纸婚约“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那男人也曾给过她承诺的。那个写尽俗世男女的爱恋纠缠,写尽风花雪月的女人,想不到如今竟也心甘情愿堕进红尘,爱了并痛了。

  痛过,但也有爱过。他们的确是有过那么一段刻骨铭心的欢乐时光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在她和胡成兰第一次交谈时吗?是他脱口说“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的时候?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说,惟有轻轻的说一句“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两人还是初见面,他就毫不避忌的抱怨她的身长脸宽“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这样高,怎么可以?可以什么?冷艳孤傲的张爱玲此刻也不恼,吃惊之余或许还有点惶惶了。这样高怎么可以?

  他们常常一起吟读名著华章,鉴赏词曲诗文。张爱玲常常静静的听胡成兰说话,笑眼注视他的嘴唇,亮晶晶的眼睛,喜盈盈的人。她送给胡的照片后写着“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他们也像普通小夫妻那样去去最喜欢的起士林吃点心喝咖啡,逛逛菜市场买些小菜。1944年张胡还结为夫妇。那一段应该是他们,是她毕生难忘的快乐时光了吧?在张爱玲的心底,打心底第一次飘出暖暖的爱情的甜香。像一炉燃得正旺的沉香。爱了,也有痛。他们婚后不久,胡成兰就又从南京到武汉,在武汉,他不顾与张爱玲的婚约,向小他22岁的护士小周求爱。尔后抗日战争胜利后,他逃亡到杭州,又流亡到温州一带。在逃亡中,又与乡下女孩范秀美。或许他是迫于形势,或许是男子薄情,又或许他心里还念念不忘张爱玲的。但无论怎样事实就是他背叛爱玲。这时,虽然张爱玲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女人,但也不得不让胡在她们间作个抉择。胡成兰依旧想维持他的名士风度,想要坐拥三地之情,名分上有张爱玲,意念中有小周,现实中拥有范秀美。他没有做声。张爱玲心灰意冷“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至于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关于张爱玲:

  张爱玲,中国现代作家,原籍河北省唐山市,原名张煐。1920年9月30日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西区一幢没落贵族府邸。

  作品主要有小说、散文、电影剧本以及文学论著,她的书信也被人们作为著作的一部分加以研究。

  1944年张爱玲结识胡兰成与之交往。1973年,张爱玲定居洛杉矶,1995年9月8日,适逢中秋节,张爱玲的房东发现她逝世于加州韦斯特伍德市罗彻斯特大道的公寓,因动脉硬化心血管病而去世,终年75岁,被发现的时候她已经过世一个星期。9月30日,生前好友为她举行了追悼会,追悼会后,骨灰被撒入太平洋。

张爱玲短篇小说《鸿鸾禧》(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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