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散文《逝川》

时间:2014-03-06 09:37:27
染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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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散文《逝川》

  散文是一种抒发作者真情实感、写作方式灵活的记叙类文学体裁。下面是小编整理的迟子建散文《逝川》,欢迎大家分享。

  大约是每年的九月底或者十月初吧,一种被当地人称为“泪鱼”的鱼就从逝川上游哭着下来了。

  此时的渔民还没有从渔汛带给他们的疲乏和兴奋中解脱出来,但只要感觉到入冬的第一场雪要来了,他们就是再累也要准备捕鱼工具,因为无论如何,他们也要打上几条泪鱼,才算对得起老婆孩子和一年的收获。

  泪鱼是逝州独有的一种鱼。身体呈扁圆形,红色的鳍,蓝色的鳞片。每年只在第一场雪降临之后才出现,它们到来时整条逝川便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这种鱼被捕上来时双眼总是流出一串串珠玉般的泪珠,暗红的尾轻轻摆动,蓝幽幽的鳞片泛出马兰花色的光泽,柔软的鳃风箱一样呼嗒呼嗒地翕动。渔妇们这时候就赶紧把丈夫捕到的泪鱼放到硕大的木盆中,安慰它们,一遍遍祈祷般地说着:“好了,别哭了;好了,别哭了;好了,别哭了……”从逝川被打捞上来的泪鱼果然就不哭了,它们在岸上的木盆中游来游去,仿佛得到了意外的温暖,心安理得了。

  如果不想听逝川在初冬时节的悲凉之声,那么只有打捞泪鱼了。

  泪鱼一般都在初雪的傍晚从上游下来,所以渔民们早早就在岸上燃起了一堆堆篝火。那篝火大多是橘黄色的,远远看去像是一只只金碗在闪闪发光。这一带的渔妇大都有着高高的眉骨,厚厚的单眼皮,肥肥的嘴唇。她们走路时发出咚咚的响声,有极强的生育能力,而且食量惊人。渔妇们喜欢包着藏青色或银灰色的头巾,无论长幼,都一律梳着发髻。她们在逝川岸边的形象宛如一株株粗壮的黑桦树。

  逝川的源头在哪里渔民们是不知道的,只知道它从极北的地方来。它的河道并不宽阔,水平如镜,即使盛夏的暴雨时节也不呈现波涛汹涌的气象,只不过袅袅的水雾不绝如缕地从河面向两岸的林带蔓延,想必逝川的水应该是极深的吧。

  当晚秋的风在林间放肆地撕扯失去水分的树叶时,敏感的老渔妇吉喜就把捕捞泪鱼的工具准备好了。吉喜七十八岁了,干瘦而驼背,喜欢吃风干的浆果和蘑菇,常常自言自语。如果你乘着小船从逝川的上游经过这个叫阿甲的小渔村,想喝一碗喷香的茶,就请到吉喜家去吧。她还常年备着男人喜欢抽的烟叶,几杆铜质的烟锅齐刷刷地横躺在柜上,你只需享用就是了。

  要认识吉喜并不困难。在阿甲,你走在充满新鲜鱼腥气的土路上,突然看见一个丰腴挺拔有着高高鼻梁和鲜艳嘴唇的姑娘,她就是吉喜,年轻时的吉喜,时光倒流五十年的吉喜。她发髻高绾,明眸皓齿,夏天总是穿着曳地的灰布长裙,吃起生鱼来是那么惹人喜爱。那时的渔民若是有害胃病而茶饭不思的,就要想着看看吉喜吃生鱼时的表情。吉喜光锐的牙齿嚼着雪亮的鳞片和嫩白的鱼肉,发出奇妙的音乐声,害病的渔民就有了吃东西的欲望。而现在你若想相逢吉喜,也是件很容易的事。在阿甲渔村,你看哪一个驼背的老渔妇在突然抬头的一瞬眼睛里迸射出雪亮的鱼鳞般的光芒,那个人便是吉喜,老吉喜。

  雪是从凌晨五时悄然来临的。吉喜接连做了几个噩梦,暗自说了不少上帝的坏话。正骂着,她听见窗棂发出刮鱼鳞一样的嚓嚓的响声。不用说,雪花来了,泪鱼也就要从逝川经过了。吉喜觉得冷,加上一阵拼命的咳嗽,她的党全被惊醒了。她穿衣下炕,将火炉引着,用铁质托架烤上两个土豆,然后就点起油灯,检查捕泪鱼的网是否还有漏洞。她将网的一端拴在火墙的钉子上,另一侧固定在门把手上,从门到火墙就有一幅十几米长的鱼网像疏朗的雾气一样飘浮着。银白的网丝在油灯勃然跳花的时候呈现出琥珀色,吉喜就仿佛闻到了树脂的香气。网是吉喜亲手织成的,网眼还是那么匀称,虽然她使用木梭时手指不那么灵活了。在阿甲,大概没有人家没有使过吉喜织的网。她年轻的时候,年轻力壮的渔民们从逝川进城回来总是带回一团团雪白的丝线,让她织各种型号的网,当然也给她带一些头巾、首饰、纽扣之类的饰物。吉喜那时很乐意让男人们看她织网。她在火爆的太阳下织,也在如水的月光下织,有时织着织着就睡在鱼网旁了,网雪亮地环绕着她,犹如网着一条美人鱼。

  吉喜将苍老的手指伸向网眼,又低低地骂了上帝一句什么,接着去看烤土豆熟了几成,然后又烧水沏茶。吉喜磨磨蹭蹭地吃喝完毕时,天犹犹豫豫地亮了。从灰蒙蒙的玻璃窗朝外望去,可以看见逝川泛出黝黑的光泽。吉喜的木屋就面对着逝川,河对岸的林带一片苍茫。肯定不会有鸟的踪迹了。吉喜看了会儿天,又有些瞌睡,她低低咕哝了一句什么,就歪倒在炕上打盹。她再次醒来是被敲门声惊醒的,来人是胡会的孙子胡刀。胡刀怀中拥着一包茶和一包干枣,大约因为心急没戴棉帽。头发上落了厚厚一层雪,像是顶着一张雪白的面饼,而他的两只耳朵被冻得跟山植一样鲜艳。胡刀懊丧地连连说:“吉喜大妈,这可怎么好,这小东西真不会挑日子,爱莲说感觉身体不对了,挺不过今天了,唉,泪鱼也要来了,这可怎么好,多么不是时候……”

  吉喜把茶和干枣收到柜顶,看了一眼手足无措的胡刀。男人第一次当爸爸时都是这么慌乱不堪的。吉喜喜欢这种慌乱的神态。

  “要是泪鱼下来时她还生不下来,吉喜大妈,您就只管去逝川捕泪鱼,唉,真的不是时候。还差半个月呢,这孩子和泪鱼争什么呢……”胡刀垂手站在门前翻来覆去地说着,并且不时地朝窗外看着。窗外能有什么?除了雪还是雪。

  在阿甲渔村有一种传说,泪鱼下来的时候,如果哪户没有捕到它,一无所获,那么这家的主人就会遭灾。当然这里没有人遭灾,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人们守在逝川旁都是大有收获的。泪鱼不同于其它鱼类,它被网挂上时百分之百都活着,大约都是一斤重左右,体态匀称玲珑。将这些蓝幽幽的鱼投入注满水的木盆中,次日凌晨时再将它们放回逝川,它们再次入水时便不再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了。

  有谁见过这样奇异的鱼呢?

  吉喜打发胡刀回家去烧一锅热水。她吃了个土豆,喝了碗热茶,把捕鱼工具一一归置好,关好火炉的门,戴上银灰色的头巾便出门了。

  一百多幢房屋的阿甲渔村在雪中显得规模更加小了。房屋在雪中就像一颗颗被糖腌制的蜜枣一样。吉喜望了望逝川,它在初雪中显得那么消瘦,她似乎能感觉到泪鱼到来前河水那微妙的震颤了。她想起了胡刀的祖父胡会,他就被葬在逝川对岸的松树林中。这个可怜的老渔民在七十岁那年成了黑熊的牺牲品。年轻时的胡会能骑善射,围剿龟鱼最有经验。别看他个头不高,相貌平平,但却是阿甲姑娘心中的偶像。那时的吉喜不但能捕鱼、能吃生鱼,还会刺绣、裁剪、酿酒。胡会那时常常到吉喜这儿来讨烟吃,吉喜的木屋也是胡会帮忙张罗盖起来的。那时的吉喜有个天真的想法,认定百里挑一的她会成为胡会的妻子然而胡会却娶了毫无姿色和持家能力的彩珠。胡会结婚那天吉喜正在逝川旁刳生鱼,她看见迎亲的队伍过来了,看见了胡会胸前戴着的愚蠢的红花,吉喜便将木盆中满漾着鱼鳞的腥水兜头朝他浇去,并且发出快意的笑声。胡会歉意地冲吉喜笑笑,满身腥气地去接新娘。吉喜站在逝川旁拈起一条花纹点点的狗鱼,大口大口地咀嚼着,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胡会曾在某一年捕泪鱼的时候告诉吉喜他没有娶她的原因。胡会说:“你太能了,你什么都会,你能挑起门户过日子,男人在你的屋檐下会慢慢丧失生活能力的,你能过了头。”

  吉喜恨恨地说:“我有能力难道也是罪过吗?”

  吉喜想,一个渔妇如果不会捕鱼、制干菜、晒鱼干、酿酒、织网,而只是会生孩子,那又有什么可爱呢?吉喜的这种想法酿造了她一生的悲剧。在阿甲,男人们都欣赏她,都喜欢喝她酿的酒,她烹的茶,她制的烟叶,喜欢看她吃生鱼时生机勃勃的表情,喜欢她那一口与众不同的白牙,但没有一个男人娶她。逝川日日夜夜地流,吉喜一天天地苍老,两岸的树林却愈发蓊郁了。

  吉喜过了中年特别喜欢唱歌。她站在逝川岸边刳生鱼时要唱,在秋季进山采蘑菇时要唱,在她家的木屋顶晾制干菜时要唱,在傍晚给家禽喂食时也要唱。吉喜的歌声像炊烟一样在阿甲渔村四处弥漫,男人们听到她的歌声就像是听到了泪鱼的哭声一样心如刀绞。他们每逢吉喜唱歌的时候就来朝她讨烟吃,并且亲切地一遍遍地叫着“吉喜吉喜”。吉喜就不再唱了,她麻利地碾碎烟末,将烟锅擦得更加亮堂,铜和木纹都显出上好的本色。她喜欢听男人们唤她“吉喜吉喜”的声音,那时她就显出小鸟依人的可人神态。然而吃完她烟的男人大都拍拍脚掌趿上鞋回家了,留给吉喜的,是月光下的院子里斑斑驳驳的树影。吉喜过了四十岁就不再歌唱了,她开始沉静地迎接她头上出现的第一根白发,频繁地出入一家家为女人们接生,她是多么羡慕分娩者有那极其幸福痛苦的一瞬啊。

  在吉喜的接生史上,还没有一个孩子是在泪鱼到来的这天出生的,从来没有过。她暗自祈祷上帝让这孩子在黄昏前出生,以便她能成为逝川岸边捕泪鱼的一员。她这样在飞雪中祈祷上帝的时候又觉得万分可笑,因为她刚刚说了上帝许多坏话。

  胡刀的妻子挺直地躺在炕上,因为阵痛而挥汗如雨,见到吉喜,眼睛湿湿地望了她一眼。吉喜洗了洗手,询问反应有多长时间了,有什么感觉不对的地方。胡刀手忙脚乱地在屋中央走来走去,一会儿踢翻了木盆,水流满地;一会儿又把墙角戳冰眼的铁钎子碰倒了,发出“当啷”的声响。吉喜忍不住对胡刀说:“你置备置备捕泪鱼的工具吧,别在这忙活了。”

  胡刀说:“我早就准备好了。”

  吉喜说:“劈柴也准备好了?”

  胡刀唯唯诺诺地说:“备好了。”

  吉喜又说:“鱼网得要一片三号的。”

  胡刀仍然不开窍,“有三号的鱼网。”说完,在沏茶时将茶叶筒碰翻了,又是一声响,产妇痉挛了一下。

  吉喜只得吓唬胡刀了:“你这么有能耐,你就给你老婆接生吧。”

  胡刀吓得面如土色:“吉喜大妈,我怎么会接生,我怎么能把这孩子接出来?”

  “你怎么送进去的,就怎么接出来吧。”吉喜开了一句玩笑,胡刀这才领会他在这里给产妇增加精神负担了,便张皇失措地离去,走时又被门槛给绊倒了,噗地趴在地上,唉哟叫着,十分可笑可爱。

  胡刀家正厅的北墙上挂着胡会的一张画像。胡会歪戴着一顶黑毡帽,叼着一杆长烟袋,笑嘻嘻的,那是他年轻时的形象。

  吉喜最初看到这幅画时笑得前仰后合。胡会从城里回来,一上岸,就到吉喜这儿来了。吉喜远远看见胡会背着一个皮兜,手中拿着一卷纸,就问他那纸是什么,胡会狡黠地展开了画像,结果她看到了另一个胡会。她当时笑得大叫:“活活像只出洋相的猴子,谁这么糟践你?”

  胡会说:“等有一天我死了,你就不觉得这是出洋相了。”

  的确,吉喜现在老眼昏花地看着这幅画像,看着年轻的胡会,心中有了某种酸楚。

  午后了。产妇折腾了两个小时,倒没有生产的迹象了,这使吉喜有些后怕。这样下去,再有四五个小时也生不下来,而泪鱼分明已经要从逝川下来了。她从窗户看见许多人往逝川岸边走去,他们已经把劈柴运去了。一些狗在雪中活跃地奔跑着。

  胡刀站在院子的猪圈里给猪续干草。有些干草屑被风雪给卷起来,像一群小鱼在舞蹈。时光倒回五十年的吉喜正站在屋檐前挑干草。她用银白的叉子将它们挑到草垛上,预备牲畜过冬时用。吉喜乌黑的头发上落着干草屑,褐绿色的草屑还有一股草香气。秋天的黄昏使林间落叶有了一种质地沉重的感觉,而隐约的晨霜则使玻璃窗有了新鲜的泪痕。落日掉进逝川对岸的莽莽丛林中了,吉喜这时看见胡会从逝川的上游走来。他远远蠕动的形象恍若一只蚂蚁,而渐近时则如一只笨拙的青蛙,走到近前就是一只摇着尾巴的可爱的叭儿狗了。

  吉喜笑着将她体味到的类似蚂蚁、青蛙、叭儿狗的三种不同形象说与胡会。胡会也笑了,现出很满意的神态,然后甩给吉喜一条刚打上来的细鳞鱼,看着她一点点地吃掉。吉喜进了屋,在昏暗的室内给胡会准备茶食。胡会突然拦腰抱住了吉喜,将嘴唇贴到吉喜满是腥味的嘴上,吉喜的口腔散发出逝川独有的气息,胡会长久地吸吮着这气息。

  “我远远走来时是个啥形象?”胡会咬了一下吉喜的嘴唇。

  “蚂蚁。”吉喜气喘吁吁地说。

  “快到近前呢?”胡会将吉喜的腰搂得更紧。

  “青蛙。”吉喜轻声说。

  “到了你面前呢?”胡会又咬了一下吉喜的嘴唇。

  “摇着尾巴的叭儿狗。”吉喜说着抖了一下身子,因为头上的干草屑落到脖颈里令她发痒了。

  “到了你身上呢?脸贴脸地对着你时呢?”胡会将吉喜抱到炕上,轻轻地撩开了她的衣襟。

  吉喜什么也没说,她不知道他那时像什么。而当胡会将他的深情有力地倾诉给她时,扭动着的吉喜忽然喃喃呻吟道:“这时是只吃人的老虎。”

  火炉上的水开了,沸水将壶盖顶得噗噗直响。吉喜也顾不得水烧老了,一任壶盖活泼地响下去,等他们湿漉漉地彼此分开时,一壶开水分明已经被烧飞了,屋子里洋溢着暖洋洋的水蒸气。

  吉喜在那个难忘的黄昏尽头想,胡会一定会娶了她的。她会给他烹茶、煮饭、剖鱼、喂猪,给他生上几个孩子。然而胡会却娶了另一个女人做他的妻子。当吉喜将满是鳞片的刳鱼水兜头浇到新郎胡会身上时,她觉得那天的太阳是如此苍白冷酷。从此她不允许胡会进入她的屋子,她的烟叶和茶点宁肯留给别的男人,也不给予他。胡会死的时候,全阿甲渔村的人都去参加葬礼了,惟独她没有去。她老迈地站在窗前,望着日夜川流不息的逝川,耳畔老是响起沸水将壶盖顶得噗噗的声响。

  产妇再一次呻吟起来,吉喜从胡会的画像前离开。她边挪动步子边嘟囔道:“唉,你是多么像一只出洋相的猴子。”说完,又惯常地骂了上帝一句什么,这才来到产妇身边。

  “吉喜大妈,我会死吗?”产妇从毯子下伸出一只湿漉漉的手。

  “头一回生孩子的女人都想着会死,可没有一个人会死的。有我在,没有人会死的。”吉喜安慰道,用毛巾擦了擦产妇额上的汗,“你想要个男的还是女的?”

  产妇疲惫地笑笑:“只要不是个怪物就行。”

  吉喜说:“现在这么想,等孩子生下来就横挑鼻子竖挑眼了。”吉喜坐在炕沿前说,“看你这身子,像是怀了双胞胎。”

  产妇害怕了:“一个都难生,两个就更难生了。”

  吉喜说:“人就是娇气,生一个两个孩子要哎哟一整天。你看看狗和猫,哪一窝不生三五个,又没人侍候。猫要生前还得自己叼棉花絮窝,它也是疼啊,就不像人这么娇气。”

  吉喜一番话,说得产妇不再哎哟了。然而她的坚强如薄冰般脆弱,没挺多久,便又呻吟起来,并且口口声声骂着胡刀:“胡刀,你死了,你作完孽就不管不顾了,胡刀,你怎么不来生孩子,你只知道痛快……”

  吉喜暗自笑了。天色转暗了,胡刀已经给猪续完了干草,正把劈好的干柴拢成一捆,预备着夜晚在逝川旁用。雪小得多了,如果不仔细看,分明就是停了的样子。地上积的雪可是厚厚的了。红松木栅栏上顶着的雪算是最好看的,那一朵朵碗形的雪相挨迤逦,被身下红烛一般的松木杆映衬着,就像是温柔的火焰一样,瑰丽无比。

  天色灰黑的时候吉喜觉得心口一阵阵地疼了。她听见渔村的狗正撒欢地吠叫着,人们开始到逝川旁生篝火去了。产妇又一次平静下来,她出了过多的汗,身下干爽的苇席已经潮润了。吉喜点亮了蜡烛,产妇朝她歉意地笑了,“吉喜大妈,您去捕泪鱼吧。没有您在逝川,人们就觉得捕泪鱼没有意思了。”

  的确,每年在初雪的逝川岸边,吉喜总能打上几十条甚至上百条的活蹦乱跳的泪鱼。吉喜用来装泪鱼的木盆就能惹来所有人的目光。小孩子们将手调皮地伸入木盆中,去摸泪鱼的头或尾,搅得木盆里一阵翻腾。爸妈们这时就过来喝斥孩子了:“别伤着泪鱼的鳞!”

  吉喜说:“我去捕泪鱼,谁来给你接生?”

  产妇说:“我自己。你告诉我怎样剪脐带,我一个人在家就行,让胡刀也去捕泪鱼。”

  吉喜嗔怪道:“看把你能耐的。”

  产妇挪了一下腿说:“吉喜大妈,捕不到泪鱼,会死人吗?”

  吉喜说:“哪知道呢,这只是传说。况且没有人家没有捕到过泪鱼。”

  产妇又轻声说:“我从小就问爸妈,泪鱼为什么要哭,为什么有着蓝色的鳞片,为什么在初雪之后才出现,可爸妈什么也回答不出来。吉喜大妈,您知道吗?”

  吉喜落寞地垂下双手,喃喃地说:“我能知道什么呢,要问就得去问逝川了,它能知道。”

  产妇又一次呻吟起来。

  天完全暗下来了。逝川旁的篝火渐渐亮起来,河水开始发出一种隐约的呜咽声,渔民们连忙占据着各个水段将银白的网一张一张地撒下去。木盆里的水早已准备好了,渔妇们包着灰色或蓝色的头巾在岸上结结实实地走来走去。逝川对岸的山披着银白的树挂,月亮竟然奇异地升起来了。冷清的月光照着河水、篝火、木盆和渔民们黝黑的脸庞,那种不需月光照耀就横溢而出的悲凉之声已经从逝川上游传下来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仿佛万千只小船从上游下来了,仿佛人世间所有的落叶都朝逝川涌来了,仿佛所有乐器奏出的最感伤的曲调汇集到一起了。逝川,它那毫不掩饰的悲凉之声,使阿甲渔村的人沉浸在一种宗教氛围中。有个渔民最先打上了一条泪鱼,那可怜的鱼轻轻摆着尾巴,眼里的泪纷纷垂落。这家的渔妇赶紧将鱼放入木盆中,轻轻地安慰道:“好了,别哭了;好了,别哭了……”橘黄的黄火使渔妇的脸幻化成古铜色,而她包着的头巾则成为苍蓝色。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夜越来越深了,胡刀已经从逝川打上了七条泪鱼。他抽空跑回家里,看他老婆是否已经生了。那可怜的女人睁着一双大眼呆呆地望着天棚,一副绝望的表情。

  “难道这孩子非要等到泪鱼过去了才出生?”吉喜想。

  “吉喜大妈,我守她一会儿,您去逝川吧。我已经捕了七条泪鱼了,您还一条没捕呢。”胡刀说。

  “你守她有什么用,你又不会接生。”吉喜说。

  “她要生时我就去逝川喊您,没准——”胡刀吞吞吐吐地说,“没准明天才能生下来呢。”

  “她挺不过今夜,十二点前准生。”吉喜说。

  吉喜喝了杯茶,又有了一些精神,她换上一根新蜡烛,给产妇讲她年轻时闹过的一些笑话。产妇入神地听了一会儿,忍不住笑起来。吉喜见她没了负担,这才安心了。

  大约午夜十一时许,产妇再一次被阵痛所包围。开始还是小声呻吟着,最后便大声叫唤。见到胡刀张皇失措进进出出时,她似乎找到了痛苦的根源,简直就要咆哮了。吉喜让胡刀又点亮了一根蜡烛,她擎着它站在产妇身旁。羊水破裂之后,吉喜终于看见了一个婴孩的脑袋像只熟透的苹果一样微微显露出来,这颗成熟的果实呈现着醉醺醺的神态,吉喜的心一阵欢愉。她竭力鼓励产妇:“再加把劲,就要下来了,再加把劲,别那么娇气,我还要捕泪鱼去呢……”

  那颗猩红的果实终于从母体垂落下来,那生动的啼哭声就像果实的甜香气一样四处弥漫。

  “哦,小丫头,嗓门怪不小呢,长大了肯定也爱吃生鱼!”吉喜沉静地等待第二个孩子的出世。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产妇呼吸急促起来,这时又一颗成熟的果实微微显露出来。产妇嚎叫了一声,一个嗓门异常嘹亮的孩子腾地冲出母腹,是个可爱的男婴!

  吉喜大叫着:“胡刀胡刀,你可真有造化,一次就儿女双全了!”

  胡刀兴奋得像只采花粉的蜜蜂,他感激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像看着一位功臣。产妇终于平静下来,她舒展地躺在鲜血点点的湿润的苇席上,为能顺利给胡家添丁进口而感到愉悦。

  “吉喜大妈,兴许还来得及,您快去逝川吧。”产妇疲乏地说。

  吉喜将满是血污的手洗净,又喝了一杯茶,这才包上头巾走出胡家。路过厅堂,本想再看一眼墙上胡会的那张洋相百出的画像,不料墙上什么画像也没有,只有一个木葫芦和两把木梭吊在那儿。吉喜吃惊不小,她刚才见到的难道是胡会的鬼魂?吉喜诧异地来到院子,空气新鲜得仿佛多给她加了一叶肺,她觉得舒畅极了。胡刀正在烧着什么,一簇火焰活跃地跳动着。

  “你在烧什么?”吉喜问。

  胡刀说:“俺爷爷的画像。他活着时说过了,他要是看不到重孙子,就由他的画像来看。要是重孙子出生了,他就不必被挂在墙上了。”

  吉喜看着那簇渐渐熄灭的火焰凄凉地想:“胡会,你果然看到重孙子了。不过这胡家的血脉不是由吉喜传播下来的。”

  胡刀又说:“俺爷爷说人只能管一两代人的事,超不过四代。过了四代,老人就会被孩子们当成怪物,所以他说要在这时毁了他的画像,不让人记得他。”

  火焰烧化了一片雪地,它终于收缩了、泯灭了。借着屋子里反映出的烛光,雪地是柠檬色的。吉喜听着逝川发出的那种轻微的呜咽声,不禁泪滚双颊。她再也咬不动生鱼了,那有质感的鳞片当年在她的齿问是怎样发出畅快的叫声啊。她的牙齿可怕地脱落了,牙床不再是鲜红色的,而是青紫色的,像是一面旷日持久被烟熏火燎的老墙。她的头发稀疏而且斑白,极像是冬日山洞口旁的一簇孤寂的荒草。

  吉喜就这么流着泪回到她的木屋,她将鱼网搭在苍老的肩头,手里提着木盆,吃力地朝逝川走去。逝川的篝火玲珑剔透,许多渔妇站在盛着泪鱼的木盆前朝吉喜张望。没有那种悲哀之声从水面飘溢而出了,逝川显得那么宁静,对岸的白雪被篝火映得就像一片黄金铺在地上。吉喜将同下到江里,又艰难地给木盆注上水,然后呆呆地站在岸边等待泪鱼上网。子夜之后的黑暗并不漫长,吉喜听见她的身后有许多人走来走去。她想着当年她浇到胡会身上的那盆刳鱼水,那时她什么也不怕,她太有力气了。一个人没有了力气是多么令人痛心。天有些冷了,吉喜将头巾的边角努力朝胸部拉下,她开始起第一片网。网从水面上刷刷地走过,那种轻飘飘的感觉使她的心一阵阵下沉。一条泪鱼也没捕到,是个空网,苍白的网摊在岸边的白雪上,和雪融为一体。吉喜毫不气馁,总会有一条泪鱼撞入她的网的,她不相信自己会两手空空离去。又过了一段时间,曙色已经微微呈现的时候,吉喜开始起第二片网。她小心翼翼地拉着第二片网上岸,感觉那网沉甸甸的。她的腿哆嗦着,心想至少有十几条美丽的蓝色泪鱼嵌在网眼里。她一心一意地收着网,被收上来的网都是雪白雪白的,她什么也没看见。当网的端头垂头丧气地轻轻显露时,吉喜蓦然醒悟她拉上来的又是一片空网。她低低地骂了上帝一句什么,跌坐在河岸上。她在想,为什么感觉网沉甸甸的,却一无所获呢?最后她明白了,那是因为她的力气不比从前了,起同时网就显得沉重了。

  天色渐渐地明了,篝火无声地熄灭了。逝川对岸的山赫然显露,许多渔民开始将捕到的泪鱼放回逝川了。吉喜听见水面发出“啪啪”的声响,那是泪鱼入水时的声音。泪鱼纷纷朝逝川的下游去了,吉喜仿佛看见了它们那蓝色的脊背和红色的鳍,它们的尾灵巧地摆动着,游得那样快。它们从逝川的上游来,又到逝川的下游去。吉喜想,泪鱼是多么了不起,比人小几百倍的身子,却能岁岁年年地畅游整条逝川。而人却只能守着逝川的一段,守住的就活下去、老下去,守不住的就成为它岸边的坟冢,听它的水声,依然望着它。

  吉喜的嗓音嘶哑了,她很想在逝川岸边唱上一段歌谣,可她感觉自己已经不会发声了。两片空网摊在一起,晨光温存地爱抚着它们,使每一个网眼都泛出柔和的光泽。

  放完泪鱼的渔民们陆陆续续地回家了。他们带着老婆、孩子和狗,老婆又带着木盆和渔网,而温暖的篝火灰烬里则留有狗活泼的爪印。吉喜慢慢地站起来,将两片鱼网拢在一起,站在空荡荡的河岸上,回身去取她的那个木盆。她艰难地靠近木盆,这时她惊讶地发现木盆的清水里竟游着十几条美丽的蓝色泪鱼!它们那么悠闲地舞蹈着,吉喜的眼泪不由弥漫下来了。她抬头望了望那些回到渔村的渔民和渔妇,他们的身影飘忽不定,他们就快要回到自己的木屋了。一抹绯红的霞光出现在天际,使阿甲渔村沉浸在受孕般的和平之中。吉喜摇晃了一下,她很想赞美一句上帝,可说出的仍是诅咒的话。

  吉喜用尽力气将木盆拖向岸边。她跪伏在岸边,喘着粗气,用瘦骨嶙峋的手将一条条丰满的泪鱼放回逝川。这最后一批泪鱼一入水便迅疾朝下游去了。

  迟子建创作特点

  作品主题

  认知死亡

  迟子建在作品中偏爱呈现死亡,借以死亡的方式呈现出世上的人性、人情。常态死亡指的是一种自然发生的现象,正如人的出生与衰老,在迟子建作品中,处于常态中的是人的衰老与死亡,而宿命般的死亡方式也是常态版图下的一种。对生命的关怀使迟子建终究不忍心让这一矛盾演化为一场血腥的暴力。迟子建深知只有当生命饱受死亡的威胁时,人性之中“恶”的成分才会被剥离,因为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渺小的。迟子建笔下的人物形象多是“自然人”,顺乎自然天性的成长,顺乎合理的发展,顺应天命的死亡,其中尤其以边缘女人为代表,这类人或是处于偏远地区,或是处于文化冲突之下,或贫困,或饱经磨难。而她们的共同面对着生命中的衰老,在衰老笼罩之下,步入人生的尾声,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老女人虽面对人生之痛衰老与死亡的困境,但仍然表现出一种宽容和善的达观态度。在物欲膨胀的大都市里,古老的道德观正经受着挑战,传统美德正一点一滴被人抛弃,人身上美好的品质也逐渐丧失。

  但同时,迟子建将死亡看作生命的一场转机,于是在作品中想方设法实现对死亡的超越。当健康善良的人性深陷欲望的沼泽不可自拔,这个时候似乎唯有生命的死亡才能警醒误入迷途 的灵魂,也正是如此,死亡才超越了本身实现了存在的意义与价值。[27]

  乡土情怀

  迟子建在她的小说中竭力批判城市阴暗的一面,渴望以乡土文明的纯净来抵抗城市文明的浮华,但态度较为缓和。归根结底,其实是城乡两种不同的文化形态之间的矛盾和冲突造成了包括迟子建在内的一批由农村走入城市的现代知识分子精神上的痛苦和迷茫。所以,他们的身影总是在城市和故乡之间徘徊,他们的笔也在城乡之间游离。精神上的苦闷促使他们想要在文学作品中构筑一个完美的乡土世界。这个充满了理想化色彩的故乡实际上是他们精神上的故乡。

  热爱自然

  迟子建在她的作品中花费大量笔墨来描写自然风景。她或以对自然风景的描写拉开一部小说的帷幕,最先进入读者视线的是绮丽多姿的自然风光,风景描写给人一种美感,它让读者还未深入文本就先在心理上获得了享受,在这种审美感受的刺激下读者往往会产生向下阅读的兴趣;或者在文本叙述的过程中插入大段的风景描写,这就造成了叙事的停顿,让读者在中途小憩片刻;或者以风景描写结束全篇,使作品留有余味。而迟子建小说历来为评论家、读者称道的唯美主义倾向也和她对自然风景的诗意描写有关。迟子建笔下的大自然无论是风景还是动物都充满了无穷的魅力,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人念念不忘。迟子建的自然书写中蕴含了她对生态失衡、对现代文明的理性思考。她对现代人所崇尚的文明抱着一种怀疑的态度,她看不出现代文明到底先进在哪里。在迟子建看来,所谓的现代文明不仅破坏了美好的自然生态环境,也打破了与自然为伍的简单质朴的生活方式。更为严重的是,它还使人们的思维模式变得越来越僵化,创造力越来越弱。现代文明的确是先进的,只不过它的这种光鲜亮丽是浮在表面的。[28]

  关注生存

  迟子建在小说创作中自觉坚守着民间立场的写作原则。她对小人物的生存状态表现了极大的关注,她的作品钟情于书写小人物在他们平凡的生命历程中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细数她的小说,描写底层人物生活的占了绝大部分。底层写作似乎成了迟子建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特色,迟子建为将自己的目光聚焦于这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平凡人。迟子建笔下充斥着形形色色的小人物,他们来自社会的各行各业。小人物们没有英雄人物惊天动地的壮举,他们平凡的生命活动似乎只能与庸常联系在一起。迟子建对小人物命运的揭露主要是从他们的日常生活也就是柴米油盐、婚丧嫁娶入手,这就使得她的小说带有一种浓浓的生活气息。细细品读她的作品,少了一丝目下无尘的清高,看到的是一幅炊烟袅袅、鸡鸣狗吠的人间烟火图。迟子建不仅关注小人物们在物质上遭受的困境,对他们在精神上的苦闷与彷徨也满怀关切。造成这种精神上的失意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们自身的.价值无法得到肯定。也就是说,他们的个人理想与社会现实之间发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这一矛盾使得他们陷入痛苦和迷茫之中。迟子建热切关怀着小人物们在他们的生命历程中所遭受的种种苦难,这种苦难或者来自物质上的,或者源于精神上的。更多的时候,他们面临着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困境。她对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小人物的生存之痛的关注,其最终目的是想唤起人们来重新审视和思考普通人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艺术特色

  视角艺术

  迟子建的绝大部分小说都采用了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这一视角也是中外传统小说中比较常见的叙事视角。在全知叙述中,叙述者的地位高于故事中的一切人物,叙述者往往处于所讲述的故事之外,他并不是故事中的某个人物。叙述者的视角不受任何限制,叙述者是无所不知、无处不在的,他或她既能够看到人物、事件的外部状态,也能够深入到所有人物的内心世界对他们的所思所想进行感知,可以说,这是全知视角的最大优势。在迟子建的这些完全以全知视角来讲述故事的小说中,叙述者是积极干预叙事的,或者说叙述者对文本的干预是十分明显的,他或她积极的介入文本试图对人物的言行作出道德评价,以此来引导读者的价值取向。有时候为了追求特殊的表达效果,使读者能够更好的理解和接受小说的主题和内蕴,作家还会在一部小说中从多个视角出发来对文本进行叙述。

  除全知叙述外,限制叙事也是迟子建小说重要的叙述方式之一。限制叙事类似于热奈特所提出的内聚焦叙事。不同于全知叙事,在限制叙事中,叙述者往往是所叙述的故事中的一个人物,人物叙述者的视角也会受到一定地约束,他或她对故事中其他人物的内心想法一无所知。从人称上来区分,限制叙事通常包括两种情况,即以第一人称“我”或者第三人称叙述者来讲述故事。而就迟子建而言,她小说的限制叙事又以第一人称叙事为主,迟子建的这些以第一人称“我”来叙事的作品在具体的叙述上还是有差异的。在这些小说中,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身份或者是儿童或者是成人。在叙述方式上,叙述者“我”或者是以追忆的方式对过去的事件进行回顾。

  语言艺术

  迟子建的小说创作中十分重视遣词造句,她的小说语言简洁凝练,颇有韵味,给人一种诗意的美感。迟子建在描写乡村面貌,描绘自然风光时就运用了这一质朴雅致的诗性语言,她将自己对故乡的深情,对大自然的热爱通过这种诗性语言表达出来了。值得一提的是,她在用诗性语言进行文本叙述的过程中还时常将比喻、拟人、排比、通感、夸张等修辞手法引入。这些修辞格的运用有利于作家写景抒情,它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使文本极富韵味。比喻也就是们俗称的“打比方”,它是文学作品中最常见、最普遍的修辞手法,它的使用会使得原本平淡、抽象的描写瞬间变得生动形象,更加富有魅力。在迟子建的小说中,比喻是她用得最多的一种修辞手法,她对比喻的运用几乎是信手拈来,除了比喻,拟人也是迟子建小说中常见的修辞手法。[28]

  迟子建在小说中利用长短句的结构功能来为主题服务,她将长句和短句搭配起来进行叙事。长句的结构比较复杂,它可以容纳较为丰富的思想内容,而且长句能造成一种舒缓的节奏,便于作家抒情。和长句相比,短句的结构就比较简单。短句的使用显得生动活泼,简洁有力,很有节奏感,作家在叙事、描写的时候一般会使用短句。而长短句的搭配将会增强表达效果,使整段文字错落有致,富有变化。正是因为将长短句搭配起来使用既能够抒发情感,又能够造成一种节奏感、音乐感,所以迟子建总是喜欢用它们来书写故乡、书写自然,从而来表现对故乡和自然的无限眷恋和深情。[28]

  迟子建在小说中还通过语言的日常化来揭示文本的主题。其小说语言日常化的表现之一就是将东北的方言俚语运用到写作中。如《黄鸡白酒》中的“那些八九十岁的老人,闻着霜的味道,就开始猫冬了。”《腊月宰猪》中“礼镇的百姓一进腊月就开始忙年了。”《北极村童话》中,“新穿的棉靰鞡,还抗这么造?再下雪时,可不许出去跑。热炕头都烙不住你。”方言是指在一个区域内盛行的语言,它带有非常浓厚的地方色彩。方言往往和当地的文化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它直接反映了当地的民风民俗。迟子建在对故乡进行书写时就将一些浅显易懂的东北方言俚语融入小说,这样做不仅为小说增添了乡土气息,还向读者展示了故乡的风土人情。[28]

  迟子建在进行文学创作时,为了使读者能够更深刻地了解小说的深层意蕴,她还将语言色彩化。她在小说中使用了大量的色彩词汇,期望通过这些色彩语言的运用来更好地凸显文本的主题。迟子建对童年、对故乡、对大自然的书写中就运用了这些色彩语言,她通过这些色彩语言向读者展现了故乡北极村和大自然的原始风貌,阅读她的作品时就如同在欣赏一幅幅美丽的画卷,生动、形象。

  人物形象

  固守内心

  在迟子建的小说中存在着一批白雪般纯洁、 净美的人物,他们拥有纯净的情思与自然的天性,是雪的化身。《白雪乌鸦》中,陈雪卿在丈夫死后, 绝然地选择自杀,外表的柔弱与内心的刚烈形成了 巨大的张力,在人间至爱面前柔弱的身体也可以散 发出巨大的能量;《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尼都萨满是“我们”氏族的萨满,多年来他用神力挽救了许多 生灵的性命,肩负起保护鄂温克族的使命。纯净的 灵魂让尼都萨满在驯鹿替代列娜死去后仍心怀愧疚,表现的是尼都萨满如雪般纯洁的心灵;《采浆果的人》中的大鲁和二鲁是常人眼中的傻瓜,但他们身上所具有的不为利诱的美好品格正是现代“聪明人”所缺失的。“我所理解的活生生的人,不是庸常所指的按现实规律生活的人,而是被神灵之光包围的人,那是一群有个性和光彩的人。他们也许会有种种缺陷,但他们忠实于自己的内心生活,从人性的角度来讲,只有他们才值得永久地书写。[29]

  坚挺形象

  迟子建在小说中还塑造了一批带有坚韧性格的“白雪”形象。他们不惧严冬狂啸的北风,在突发的灾难面前迸发出生命强劲的韧度。《白雪乌鸦》中于晴秀的公公、丈夫和儿子都被鼠疫夺去了生命,可上天降临的不幸没有压垮她,她隐藏起悲痛然后用强大的内心继续前行,于晴秀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她的经历中可以看到灾难中真正的人性,展示的是“人们的日常生活状态”;又如《白雪乌鸦》中的傅百川担心自己再娶会打击已经疯癫的妻子,便绝不另讨女人,对于晴秀的欣赏也止于对家庭的责任。鼠疫爆发后,他竭力防止病毒的扩散。生活的不幸反而塑造了一个更有担当的傅百川,对抗灾难过程中的韧劲使他的形象更加光辉。[29]

  润物无声

  迟子建小说中往往还有春回大地、雪花消融,以泯灭自身存在为代价滋养一方水土,的人物形象。小说中的媪高娘、妮浩萨满和吉喜是“春雪”的代表,她们用自己的生命哺育下一代的成长,完成生命“圆”的轮回。《沉睡的大固其固》中的媪高娘在死前的一刹那还在祈祷着把灾祸降给她一个人;《额尔古纳河右岸》里的妮浩萨满在生与死的面前,所表现出的洒脱和从容正是鄂温克族生死观念的体现, 一如埋葬拉吉达的严冬之后是春天,死亡之后便是生命的另一种存在形式;《逝川》中的吉喜宁可以放弃捕“泪鱼”消灾的传统,也不放弃迎接新生命的到来,这其中蕴含的是吉喜善良无私的天性以及对生命的热爱。迟子建在小说中塑造了一批“春雪”的形象,他们以自己为“养料”供养下一代的成长,深刻地表现了人性中存在的善意。

迟子建散文《逝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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