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中的看客现象
鲁迅写小说时常常有浓重的寂寞和悲哀感。通过看客的行为轨迹,透视他们病态的灵魂,以此来解读鲁迅作品的思想内核。
在中学语文教材中,鲁迅先生的作品有好几篇入选。陈建忠先生将《药》《孔乙己》《阿Q正传》《狂人日记》等作品中的“看客”们集中到一起,旁征博引,条分缕析,精辟论及,异彩纷呈,成一家之言。基于此,我向读者朋友推荐这篇文章。
在鲁迅小说的人物画廊中,看客形象是极其重要的一部分。鲁迅收入《呐喊》《彷徨》的25篇小说中几乎三分之二的小说都不同程度地勾勒、描绘了看客形象,其描写的看客人物众多,层次繁杂,组成了一个看客群体,具有 深广的揭示意义。他们是一群病态而特殊的国民:一面受到别人的欺凌和毒害,与受害者有着类似的命运;一面又自觉不自觉地甚至很有兴致地从精神上摧残那些受害更深的底层弱民,他们是“吃人”和“被吃”两面性的复合体,是那个时代的不幸者和可卑者。鲁迅通过揭示这类人的精神病态,来揭露出社会的病态,由此开掘出封建社会吃人的主题:封建社会不仅对人的肉体摧残,更是“对人的灵魂的咀嚼”。因此鲁迅小说以其独特的视角来关注病态社会里人的精神病苦,采取对人的精神创伤与灵魂病态无止境的开掘,达到对中国人灵魂拷问的目的,使鲁迅小说具有—种内在的震撼力和灵魂揭示的深刻性,显示了他小说的现代性。
下面通过看客的行为轨迹,透视他们病态的灵魂,以此来解读鲁迅作品的思想内核。
一.透视看客的行为表现,解读鲁迅对民族处境和命运的深沉思考
所谓看客,重点就一个“看”字。这些人没有相貌,不管男女老少,只有一个动作,那就是“看”,以观看“无事”为人生乐事。“看”是他们给人印象最深、最有代表性的外部行为特征。然而他们一面看别人,一面又被别人看。“看与被看”构成了无聊看客们的生活本质。这种“看与被看”的关系发生在以下两个方面:
(1)发生在看客与底层弱民之间。
《祝福》中祥林嫂因阿毛不幸被狼吃了,在向人们倾诉痛苦的时候,鲁迅写到人们的反应:“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起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地评论着。”这些乡村老女人们(看客们)正是在“看(听)”祥林嫂的痛苦时,也使自己原本的不幸与痛苦得到宣泄、转移以至遗忘。而祥林嫂的不幸并没有引起真正的理解与同情,仅成为可供消遣的“故事”。这类行为上的冷漠表面上看是麻木、混沌的,实际上显示了看客们人性的扭曲与病态。作者正是用悲悯的眼光,嘲讽了看客的麻木与可鄙,从而一针见血地揭示出这个时代、国家乃至整个民族的病根,使国民救治问题广泛地征服和警示着众人的`心。
(2)发生在看客与先驱者之间。
鲁迅作品多次写到了先驱者牺牲后,鲜血和心肝被吃的事件。小说《药》里革命志士夏瑜惨死于敌人的屠刀下,而与他生活在一个城市的乡亲华老栓夫妇却迷信邪说,用开茶馆辛辛苦苦攒起来的一包洋钱,买了用夏瑜的血制成的人血馒头,为生了痨病的儿子小栓治病,但最终小栓还是命丧黄泉,先驱的血不仅白流了,而且白吃了,这是双重的悲哀。因此看客们不仅鉴赏着先驱者的牺牲,而且还从精神和肉体上“吃”掉先驱者,这才是古往今来一切先驱者和革命者最深层的悲剧。
正如鲁迅所说:“看客们对先驱的死基本上是无动于衷的,充其量只是获得更多的餐桌旁闲聊的素材罢了,先驱的血恰好可以给这些过着灰色、平庸生活的闲人们着一层红色,增加一点刺激,充当他们无聊人生的调味品。”鲁迅为民众不能唤醒而深感悲哀。
总之,鲁迅的小说善于抓住看客们病态的行为来剖析其扭曲的灵魂,以促使人们痛感提高人民觉悟的迫切性。所以从《呐喊》到《彷徨》,鲁迅绝望的精神状态的加深,灰色状态的浓烈,体现了鲁迅对民族处境和命运的深沉思考,要求国人具有精神解放、精神独立的愿望,要求国人具有完整、完善的自我意识的思想。
二.透视看客的灵魂实质,解读鲁迅批判民族劣根性的苦心和特色
鲁迅小说中的看客们,在把别人痛苦当作笑料,把革命者鲜血当成治病良药,把杀人当成看戏,拿残酷当作取乐,拿他人痛苦当作赏玩时,暴
露出看客们是那么的愚昧、麻木、无知,对周围一切是那么冷漠的病态灵魂。作者正是从心灵角度切入看客的内心世界和灵魂深处,鲜明地表现了批判国民性的苦心和特色。
首先,看客们赏鉴的实质——灵魂病态。
如《药》中看客们围观、鉴赏夏瑜被杀时情景:“……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
这就是鲁迅笔下愚昧、冷酷的民众——看客们。他们生活空虚无聊,爱热闹,充满好奇,但是精神愚昧麻木,缺乏同情,没有人格观念,丧失正义感和道德观,甚至连民族意识都可以抛弃掉,仿佛是一群要被屠宰的猪,死到临头还觉得眼前的事好笑呢。
这正是他们精神受到极大压抑和毒害的病态心理。以鉴赏别人的不幸为幸事,像赶集那样热热闹闹地去看杀人,神情专注、情绪激动地去看要救他们脱离受压迫境遇的革命者被处决,而眼中却流露出漠然的神色。从中我们不难体会出作者“疗救病苦”的苦心:民众们处在一种愚昧混沌的状态中,已被“捏了脖子”而不自知,不知自己在赏鉴别人、评头品足的同时,也即将被放上砧板的处境。
其次,看客们的精神实质——“帮闲”心态。
鲁迅小说中的看客不过是一群任人驱使、宰割、奴役的奴隶,甚至是连奴隶也不如的牲口。然而这种人的本领就在主人有急之时能够出来帮忙解急,充当着“帮闲”的角色。
《孔乙己》中的人物核心是孔乙己与酒客的关系,而酒店“小伙计”作为一个旁观的看客,他先是“附和着笑”,后又冷酷地拒绝了孔教自己识字的好意,从而成了一个被看客同化、滑入“帮闲者”行列的看客。
《药》在描写刽子手康大叔讲夏瑜在牢中鼓动牢头造反时,茶馆中看客们“帮闲”的心态表现得更为淋漓尽致:“二十多岁的人”很气愤,“驼背五少爷”也很气愤;“花白胡子”、“二十多岁的人”、“驼背五少爷”接二连三地大叫夏瑜是“疯了”。这就是“帮闲者”的悲哀:当惯了奴隶的民众,对先驱的“造反理论”根本不接受,却以“疯子”的恶名来评判先驱者死的价值。而他们只是为了帮茶馆中的“闲主子”增加一点谈资罢了。
再看看大名人阿Q。他是劳苦大众的典型代表,也是一名“出名”的看客。他看到过革命党人被杀,看到过白举人的秘密等。但他又不是一名普通的看客,他虽然看到的是很大的秘密,然而他并不会采取明智的措施,只想帮主子增长点见识,顺便提升一下自己的地位,最后反而被赵太爷之流所警惕、所陷害,落得个“被看”的下场。他和鲁迅笔下众多看客们有所不同,但结果却比他们还惨。“帮闲者”出于“好奇”,结果却是无奈的任人宰割。这就是无知的中国人,一群爱看热闹、没有自尊和骨气的中国人的下场。
再次,看客们的行为实质——帮凶角色。
在鲁迅的小说中,先觉者、改革者受迫害是较常见的主题。《药》《孤独者》等小说都写到强大的社会势力对孤独的改革者的迫害。而《狂人日记》也可以看作是一篇记录先觉者“狂人”被社会整体势力(看客们)迫害的作品。在“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被狂人“踹了一脚,使得古久先生很不高兴”时,导致了整个社会对狂人的仇视。虽然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娘被债主逼死的”,但却不觉悟,自觉不自觉地成了统治者的帮凶和对狂人围攻、迫害的庸众。
《长明灯》中的疯子向群众启蒙的结果却是招致群众的迫害。《阿Q正传》中阿Q被押赴刑场示众的场面,都彻底暴露了民众残忍无比的野兽本性。
因而鲁迅写这些小说时常常有浓重的寂寞和悲哀感:“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
总之,鲁迅对“看客”的艺术表现和意象群的苦心经营,对民众鉴赏受难者所表现出的冷漠的批判,给人们的心灵带来极大的震动,展示出他“忧愤深广”的小说意蕴和“精神界战士”的人格魅力。他的忧、他的愤,都与深受封建礼教和封建制度所毒害、所束缚的国民病苦有关,和对民族命运的思考与焦虑有关。而他把根除奴性、扫荡封建文化和思想毒流视为改造国民精神之根本任务,他的“理想人性”就是彻底摆脱奴性、恢复原属于人的独立人格和自由精神。这种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正是他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家、革命家的原因所在,也使《呐喊》《彷徨》成为中国现代小说的开端和成熟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