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彷徨》散文集:《弟兄》(2)

时间:2018-06-06 08:18:16
染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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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彷徨》散文集:《弟兄》

  他高兴地刚在问靖甫时,普大夫已经走向书桌那边去了,于是也只得跟过去。只见他将一只脚踏在椅子上,拉过桌上的一张信笺,从衣袋里掏出一段很短的铅笔,就桌上飕飕地写了几个难以看清的字,这就是药方。

  “怕药房已经关了罢?”沛君接了方,问。

  “明天不要紧。明天吃。”

  “明天再看?……”

  “不要再看了。酸的,辣的,太咸的,不要吃。热退了之后,拿小便,送到我的,医院里来,查一查,就是了。装在,干净的,玻璃瓶里;外面,写上名字。”

  普大夫且说且走,一面接了一张五元的钞票塞入衣袋里,一径出去了。他送出去,看他上了车,开动了,然后转身,刚进店门,只听得背后gogo的两声,他才知道普悌思的汽车的叫声原来是牛吼似的。但现在是知道也没有什么用了,他想。

  房子里连灯光也显得愉悦;沛君仿佛万事都已做讫,周围都很平安,心里倒是空空洞洞的模样。他将钱和药方交给跟着进来的伙计,叫他明天一早到美亚药房去买药,因为这药房是普大夫指定的,说惟独这一家的药品最可靠。

  “东城的美亚药房!一定得到那里去。记住:美亚药房!”他跟在出去的伙计后面,说。

  院子里满是月色,白得如银;“在白帝城”的邻人已经睡觉了,一切都很幽静。只有桌上的闹钟愉快而平匀地札札地作响;虽然听到病人的呼吸,却是很调和。他坐下不多久,忽又高兴起来。

  “你原来这么大了,竟还没有出过疹子?”他遇到了什么奇迹似的,惊奇地问。

  “…………”

  “你自己是不会记得的。须得问母亲才知道。”

  “…………”

  “母亲又不在这里。竟没有出过疹子。哈哈哈!”

  沛君在床上醒来时,朝阳已从纸窗上射入,刺着他朦胧的眼睛。但他却不能即刻动弹,只觉得四肢无力,而且背上冷冰冰的还有许多汗,而且看见床前站着一个满脸流血的孩子,自己正要去打她。

  但这景象一刹那间便消失了,他还是独自睡在自己的房里,没有一个别的人。他解下枕衣来拭去胸前和背上的冷汗,穿好衣服,走向靖甫的房里去时,只见“在白帝城”的邻人正在院子里漱口,可见时候已经很不早了。

  靖甫也醒着了,眼睁睁地躺在床上。

  “今天怎样?”他立刻问。

  “好些……。”

  “药还没有来么?”

  “没有。”

  他便在书桌旁坐下,正对着眠床;看靖甫的脸,已没有昨天那样通红了。但自己的头却还觉得昏昏的,梦的断片,也同时闪闪烁烁地浮出:

  ——靖甫也正是这样地躺着,但却是一个死尸。他忙着收殓,独自背了一口棺材,从大门外一径背到堂屋里去。地方仿佛是在家里,看见许多熟识的人们在旁边交口赞颂……。

  ——他命令康儿和两个弟妹进学校去了;却还有两个孩子哭嚷着要跟去。他已经被哭嚷的声音缠得发烦,但同时也觉得自己有了最高的威权和极大的力。他看见自己的手掌比平常大了三四倍,铁铸似的,向荷生的脸上一掌批过去……。

  他因为这些梦迹的袭击,怕得想站起来,走出房外去,但终于没有动。也想将这些梦迹压下,忘却,但这些却像搅在水里的鹅毛一般,转了几个围,终于非浮上来不可:

  ——荷生满脸是血,哭着进来了。他跳在神堂〔5〕上……。那孩子后面还跟着一群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他知道他们是都来攻击他的……。

  ——“我决不至于昧了良心。你们不要受孩子的诳话的骗……。”他听得自己这样说。

  ——荷生就在他身边,他又举起了手掌……。

  他忽而清醒了,觉得很疲劳,背上似乎还有些冷。靖甫静静地躺在对面,呼吸虽然急促,却是很调匀。桌上的闹钟似乎更用了大声札札地作响。

  他旋转身子去,对了书桌,只见蒙着一层尘,再转脸去看纸窗,挂着的日历上,写着两个漆黑的隶书:廿七。

  伙计送药进来了,还拿着一包书。

  “什么?”靖甫睁开了眼睛,问。

  “药。”他也从惝恍中觉醒,回答说。

  “不,那一包。”

  “先不管它。吃药罢。”他给靖甫服了药,这才拿起那包书来看,道,“索士寄来的。一定是你向他去借的那一本:《SesameandLilies》〔6〕。”

  靖甫伸手要过书去,但只将书面一看,书脊上的金字一摩,便放在枕边,默默地合上眼睛了。过了一会,高兴地低声说:

  “等我好起来,译一点寄到文化书馆去卖几个钱,不知道他们可要……。”

  这一天,沛君到公益局比平日迟得多,将要下午了;办公室里已经充满了秦益堂的水烟的烟雾。汪月生远远地望见,便迎出来。

  “嚯!来了。令弟全愈了罢?我想,这是不要紧的;时症年年有,没有什么要紧。我和益翁正惦记着呢;都说:怎么还不见来?现在来了,好了!但是,你看,你脸上的气色,多少……。是的,和昨天多少两样。”

  沛君也仿佛觉得这办公室和同事都和昨天有些两样,生疏了。虽然一切也还是他曾经看惯的东西:断了的衣钩,缺口的唾壶,杂乱而尘封的案卷,折足的破躺椅,坐在躺椅上捧着水烟筒咳嗽而且摇头叹气的秦益堂……。

  “他们也还是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

  “所以呀,”月生一面回答他,“我说你该将沛兄的事讲给他们,教他们学学他。要不然,真要把你老头儿气死了……。”

  “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算公用的,应该……应该……。”益堂咳得弯下腰去了。

  “真是‘人心不同’……。”月生说着,便转脸向了沛君,

  “那么,令弟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医生说是疹子。”

  “疹子?是呵,现在外面孩子们正闹着疹子。我的同院住着的三个孩子也都出了疹子了。那是毫不要紧的。但你看,你昨天竟急得那么样,叫旁人看了也不能不感动,这真所谓‘兄弟怡怡’。”〔7〕

  “昨天局长到局了没有?”

  “还是‘杳如黄鹤’。你去簿子上补画上一个‘到’就是了。”

  “说是应该自己赔。”益堂自言自语地说。“这公债票也真害人,我是一点也莫名其妙。你一沾手就上当。到昨天,到晚上,也还是从堂屋一直打到大门口。老三多两个孩子上学,老五也说他多用了公众的钱,气不过……。”

  “这真是愈加闹不清了!”月生失望似的说。“所以看见你们弟兄,沛君,我真是‘五体投地’。是的,我敢说,这决不是当面恭维的话。”

  沛君不开口,望见听差的送进一件公文来,便迎上去接在手里。月生也跟过去,就在他手里看着,念道:

  “‘公民郝上善等呈:东郊倒毙无名男尸一具请饬分局速行拨棺抬埋以资卫生而重公益由’。我来办。你还是早点回去罢,你一定惦记着令弟的病。你们真是‘[脊鸟][令鸟]在原’〔8〕……。”

  “不!”他不放手,“我来办。”

  月生也就不再去抢着办了。沛君便十分安心似的沉静地走到自己的桌前,看着呈文,一面伸手去揭开了绿锈斑斓的墨盒盖。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

  【注解】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十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三期。

  〔2〕 打茶围旧时对去妓院喝茶、胡调一类行为的俗称。

  〔3〕 义庄以慈善、公益名义供人寄存灵柩的地方。

  〔4〕“先帝爷,在白帝城”京剧《失街亭》中诸葛亮的一句唱词。先帝爷指刘备,他在彝陵战役中被吴国的陆逊战败,死于白帝城(在今四川省奉节县东)。

  〔5〕神堂供奉祖先牌位或画像的地方,也称神龛,一般设在堂屋的正面。

  〔6〕《SesameandLilies》《芝麻和百合》,英国政论家和艺术批评家罗斯金(.JRuskin.1819—1900)的演讲论文集。

  〔7〕“兄弟怡怡”语见《论语·子路》。怡怡,和气、亲切的样子。

  〔8〕“[脊鸟][令鸟]在原”语见《诗经·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脊鸟][令鸟],原作脊令,据《毛诗正义》,这是一种生活在水边的小鸟,当它困处高原时,就飞鸣寻求同类;诗中以此比喻兄弟在急难中,也要互相救助。

  鲁迅的《弟兄》观后感

  首先,我想先从文章最后的那个在东郊倒毙的无名男尸入手。这个意象曾在沛君的梦中见到过,且在沛君的梦中也有掌掴自己哭哭啼啼闹个不停的侄子的一幕,而在此之前,又有过对于未来家庭生计的苦恼,对于自己的3个儿子,2个侄儿上学安排的担忧,经过初步权衡之后考虑让自己最聪明的儿子去上学的计划。这是第一层。

  事先,沛君曾相信过自己的弟弟得的是当时的不治之症猩红热,虽然表示过深深地焦虑以及对弟弟的关切,但焦虑和关切的另外一层含义仍然是预示着弟弟即将不久于人世。在弟弟死后,他留下的两个儿女自然应该由自己负责抚养,但他确实资金紧张,难以同时抚养5个孩子。这是第二层。

  在文章最初以及最后都有过对沛君办公室里的同事们的刻画,尤其是对躺在躺椅上抽着水烟筒的秦翁大加抱怨他所谓的“老三”“老五”之间的不和,以及月生的随声附和,和对沛君的恭维。这其实是对沛君施加的一种沉重的心理压力。这是第三层。

  现在,把这几个层次串联起来重新组合,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沛君对自己的兄弟确实关爱有加,但与此同时同事也在对沛君施加着无比沉重的心理压力;照顾病人本身就是一件让人精神崩溃的负担,又加上这是一种让人致命的绝症,弟弟死了倒也罢了,但弟弟还有两个必须要由自己抚育的侄儿,自己抚养自己的儿女尚且勉强,又加上两个孩子的话生存压力更加沉重,而不得不在5个孩子之间进行抉择;沛君见识过同事抨击别人兄弟之间不和时的讽刺、挖苦,按照正常人的逻辑,而自己绝对不愿意同样被人白眼。

  于是无法化解的矛盾出现了。这个矛盾就是:自己在同事心目中的高大形象的一方与不得不放弃侄子的权益以维护自己儿女的优越生存条件之间的,完全不可化解的矛盾。而这个矛盾之所以存在又不可化解的这个矛盾点,正是人性本是自私的,中国人所谓的劣根性里又把这个恶疾更加扩大化了,这一不可化解又不可绝对逆转的症结。

  当然,我本人并不是说沛君让自己儿子上学,不让侄儿上学本身是毫不合理的,而是事情确实僵在了这里,无论沛君让侄儿上学,不让自己儿女上学,还是在两拨孩子之间各取一个去上学,都不是万全之策,绝对会有某个孩子在成年之后站出来反对自己当年的决定。

  于是,沛君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之下也许闪现过要抛弃自己侄儿的念头,这在他的梦中掌掴自己侄儿的一幕中充分地体现了出来。

  其次,我要说的就是“人言可畏”这个层面了。我曾经在别人的文章中读到过一个观点,即“好人都是被别人架上去的”——做一次好人好事之后,在别人用放大镜、传声筒的层层包围之中,这个人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继续做好人,否则简直就要成为全民公敌。想必,在别人背后对别人指指点点,抨击褒扬的场面大家都见识过,也许我们自己也在心里对周围的人也有所衡量。所以,我姑且妄加揣测,大家都会理解上面这个观点吧。

  接着我想说的是,请不要往这篇文章头上扣一个“批判XXX”的大帽子,这篇文章当中确实有批判,但我想,至少沛君是无奈的吧,毕竟在如此压力之下一个人的人性确实会有扭曲。这一点,在沛君得知弟弟得的并不是猩红热之后,心情的舒展能够了解到——尽管有很大程度是因为可以减轻自己的经济、形象压力,但对于弟弟的病情能够得到医治的喜悦想必或多或少还是应该有哪怕一点点吧。

  我想,就像上面所说,也许这篇文章所要批判的就是总口铄金般的群众舆论压力,这个东西实在可怕,可怕到能够让一个十恶不赦的恶棍翻身成为大英雄,也能够让一个高大伟岸的楷模变成一个大罪人。这个东西,实在能把一个压抑得连一丝一毫的空间都没有。

鲁迅《彷徨》散文集:《弟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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