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中篇小说《茉莉香片》
当天晚上,华南大学在半山中的男生宿舍里举行圣诞夜的跳舞会。传庆是未满一年的新生,所以也照例被迫购票参加。他父亲觉得既然花钱买了票,不能不放他去,不然,白让学校占了他们一个便宜,因此竟破天荒地容许他单身赴宴。传庆乘车来到山脚下,并不打算赴会,只管向丛山中走去。他预备走一晚上的路,消磨这狂欢的圣诞夜。在家里,他知道他不能够睡觉,心绪过于紊乱了。香港虽说是没有严寒的季节,圣诞节夜却也是够冷的。满山植着矮矮的松杉,满天堆着石青的云。云和树一般被风嘘溜溜吹着,东边浓了,西边稀了,推推挤挤,一会儿黑压压拥成了一团,一会儿又化为一蓬绿气,散了开来。林子里的风,呜呜吼着,像捌犬的怒声。较远的还有海面上的风,因为远,就有点凄然,像哀哀的狗哭。传庆双手筒在袖子里,缩着头,急急地顺着石级走上来。走过了末了一盏路灯,以后的路是漆黑的,但是他走熟了,认得出水门汀道的淡白的边缘。并且他喜欢黑。在黑暗中他可以暂时遗失了自己,脚底下的沙石嘁擦嘁擦响了。是谁?是聂传庆么?“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他,中国就要亡了”的那个人?就是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黑了,瞧不清。
他父亲骂他为“猪,狗”,再骂得厉害些也不打紧,因为他根本看不起他父亲。可是言子夜轻轻的一句话就使他痛心疾首,死也不能忘记。他只顾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少时辰,摸着黑,许是又绕回来了。一转弯,有一盏路灯。一群年青人说着笑着,迎面走了过来,跳舞会该是散了罢?传庆掉过头来就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他听见言丹朱的嗓子在后面叫:“传庆!传庆!”更加走得快。丹朱追了他几步,站住了脚,又回过身来,向她的舞伴们笑道:“再会罢!我要赶上去跟我们那位爱闹蹩扭的姑娘说两句话。”众人道:“可是你总得有人送你回家!”丹朱道:“不要紧,我叫传庆送我回去,也是一样的!”众人还有些踌躇,丹朱笑道:“行!行!真的不要紧!”说着,提起了她的衣服,就向传庆追来。
传庆见她真来了,只得放慢了脚步。丹朱跑得喘吁吁的,问道:“传庆,你怎么不来跳舞?”传庆道:“我不会跳。”丹朱又道:“你在这儿做什么?”传庆道:“不做什么。”
丹朱道:“你送我回家,成么?”传庆不答,但是他们渐渐向山巅走去,她的家就在山巅。
路还是黑的,只看见她的银白的鞋尖在地上一亮一亮。丹朱再开口的时候,传庆觉得她说话从来没有这么的艰涩迟缓。她说:“你知道吗?今天下课后我找了你半天,你已经回去了。
你家的住址我知道,可是你一向不愿意我们到你那儿来……!“传庆依旧是不赞一词。丹朱又道:”今天的事,你得原谅我父亲。他……他做事向来是太认真了,而华南大学的情形使一个认真教书的人不能不灰心——香港一般学生的中文这么糟,可又还看不起中文,不肯虚心研究,你叫他怎么不发急?只有你一个人,国文的根基比谁都强,你又使他失望,你……
你想……你替他想想……“传庆只是默然。
丹朱道:“他跟你发脾气的原因,你现在明白了罢?……传庆,你若是原谅了他,你就得向他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近来这样的失常。你知道我爸爸是个热心人。我相信他一定肯尽他的能力来帮助你。你告诉我,让我来转告他?行不行?”
告诉丹朱?告诉言子夜?他还记得冯碧落么?记也许记得,可是他是见多识广的男子,一生的恋爱并不止这一次,而碧落只爱过他一个人……从前的女人,一点点小事便放在心上辗转,辗转,辗转思想着,在黄昏的窗前,在雨夜,在惨淡的黎明。呵,从前的人,……
传庆只觉得胸头充塞了吐不出来的冤郁。丹朱又逼紧了一步,问道:“传庆,是你家里的事么?”传庆淡淡地笑道:“你也太好管闲事了!”丹朱并没有生气,反而跟着他笑了。
她绝对想不到传庆当真在那里憎嫌她,因为谁都喜欢她。风刮下来的松枝子打到她头上来,她“哟!”了一声,向传庆身后一躲,趁势挽住了传庆的臂膀,柔声道:“到底为什么?”
传庆撒开了她的手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倒要问问你:为什么你老是缠着我?女孩子家,也不顾个脸面!也不替你父亲想想!”丹朱听了这话,不由得倒退了一步。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着,可是两人距离着两三尺远。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对不起,我又忘了,男女有别!我老是以为我年纪还小呢!我家里的人都拿我当孩子看待。”传庆又跳了起来道:“三句话离不了你的家!谁不知道你有个模范家庭!就可惜你不是一个模范女儿!”
丹朱道:“听你的口气,仿佛你就是见不得我似的!仿佛我的快乐,使你不快乐——可是,传庆,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到底——”传庆道:“到底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妒忌你——妒忌你美,你聪明,你有人缘!”丹朱道:“你就不肯同我说一句正经话!传庆,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我要你快乐——”传庆道:“你要分点快乐给我,是不是?你饱了,你把桌上的面包屑扫下来喂狗吃,是不是?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宁死也不要!”山路转了一个弯,豁然开朗,露出整个的天与海。路旁有一片悬空的平坦的山崖,围着一圈半圆形的铁栏杆。传庆在前面走着,一回头,不见丹朱在后面,再一看,她却倚在栏杆上。崖脚下的松涛,奔腾澎湃,更有一种耐冷的树,叶子一面儿绿一面儿白,大风吹着,满山的叶子掀腾翻覆,只看见点点银光四溅。云开处,冬天的微黄的月亮出来了,白苍苍的天与海在丹朱身后张开了云母石屏风。她披着翡翠绿天鹅绒的斗篷,上面连着风兜,风兜的里子是白色天鹅绒。在严冬她也喜欢穿白的,因为白色和她黝暗的皮肤是鲜明的对照。传庆从来没看见过她这么盛装过。风兜半褪在她脑后,露出高高堆在顶上的鬈发。背着光,她的脸看不分明,只觉得她的一双眼,灼灼地注视着他。
传庆垂下了眼睛,反剪了手,直挺挺站着。半晌,他重新抬起头来,简截地问道:“走不走?”
她那时已经掉过身去,背对着他。风越发猖狂了,把她的斗篷涨得圆鼓鼓地,直飘到她头上去。她底下穿着一件绿阴阴的白丝绒长袍,乍一看,那斗篷浮在空中仿佛一柄偌大的降落伞,伞底下飘飘荡荡坠着她莹白的身躯——是月宫里派遣来的伞兵么?传庆徐徐走到她身旁。丹朱在那里恋爱着他么?不能够罢?然而,她的确是再三地谋与他接近。譬如说今天晚上,深更半夜她陪着他在空山里乱跑。平时她和同学们玩是玩,笑是笑,似乎很有分寸,并不是一味放荡的人。为什么视他为例外呢?他再将她适才的言行回味了一番。在一个女孩子,那已经是很明显的表示了罢?
他恨她,可是他是一个无能的人,光是恨,有什么用?如果她爱他的话,他就有支配她的权力,可以对于她施行种种绝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报复的希望。
他颤声问道:“丹朱,你有一点儿喜欢我么?……一点儿?”
她真不怕冷,赤裸着的手臂从斗篷里伸出来,搁在栏杆上。他双手握住了它,伛下头去,想把脸颊偎在她的手臂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半空中停住了,眼泪纷纷地落下来。他伏在栏杆上,枕着手臂——他自己的。
她有点儿爱他么?他不要报复,只要一点爱——尤其是言家的人的爱。既然言家和他没有血统关系,那么,就是婚姻关系也行。无论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点联系。
丹朱把飞舞的斗篷拉了下来,紧紧地箍在身上,笑道:“不止一点儿。我不喜欢你,怎么愿意和你做朋友呢?”传庆站直了身子,咽了一口气道:“朋友!我并不要你做我的朋友。”丹朱道:“可是你需要朋友。”传庆道:“单是朋友不够。我要父亲跟母亲。”丹朱愕然望着他。他紧紧抓住了铁栏杆,仿佛那就是她的手,热烈地说道:“丹朱,如果你同别人相爱着,对于他,你不过是一个爱人。可是对于我,你不单是一个爱人,你是一个创造者,一个父亲,母亲,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天地。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丹朱沉默了一会,悄然答道:“恐怕我没有那么大的奢望。我如果爱上了谁,至多我只能做他的爱人与妻子。至于别的,我——我不能那么自不量力。”一阵风把传庆堵得透不过气来。他偏过脸去,双手加紧地握着栏杆,小声道:“那么,你不爱我。一点也不。”丹朱道:“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传庆道:“因为你把我当一个女孩子。”丹朱道:“不!不!真的……但是……”她先是有点窘,突然觉得烦了,皱着眉毛,疲乏地咳了一声道:“你既然不爱听这个话,何苦逼我说呢?”传庆背过身去,咬着牙道:“你拿我当一个女孩子。你——你——你简直不拿我当人!”他对于他的喉咙失去了控制力,说到末了,简直叫喊起来。
丹朱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就三脚两步离开了下临深谷的栏杆边,换了一个较安全的地位。跑过去之后,又觉得自己神经过敏的可笑。定了一定神,向传庆微笑道:“你要我把你当做一个男子看待,也行。我答应你,我一定试着用另一副眼光来看你。可是你也得放出点男子气概来,不作兴这么动不动就哭了,工愁善病的——”——传庆嘿嘿地笑了几声道:“你真会哄孩子!‘好孩子别哭!多大的人了,不作兴哭的!’哈哈哈哈……”他笑道,抽身就走,自顾下山去了。
丹朱站着发了一会愣。她没有想到传庆竟会爱上了她。当然,那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四周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惟有她屡屡向他表示好感。她引诱了他(虽然那并不是她的本心),而又不能给予他满足。近来他显然是有一件事使他痛苦着。就是为了她么?那么,归根究底,一切的烦恼还是由她而起?她竭力地想帮助他,反而害了他!她不能让他这样疯疯颠颠走开了,若是闯下点什么祸,她一辈子也不能够饶恕她自己。他的自私,他的无礼,他的不近人情处,她都原宥了他,因为他爱她。连这样一个怪僻的人也爱着她——那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丹朱是一个善女人,但是她终究是一个女人。
他已经走得很远了,然而她毕竟追上了他,一路喊着:“传庆!你等一等,等一等!”
传庆只做不听见。她追到了他的身边,一时又觉得千头万绪,无从说起。她一面喘着气,一面道:“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传庆从牙齿缝里迸出几句话来道:“告诉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没有我。有了我,就没有你。懂不懂?”他用一只手臂紧紧挟住她的双肩,另一只手就将她的头拼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的头缩回到腔子里去。她根本不该生到这世上来,他要她回去。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蛮力。不过他的手脚还是不够利落。她没有叫出声来,可是挣扎着,两人一同骨碌碌顺着石阶滚下去。传庆爬起身来,抬起腿就向地下的人一阵子踢。一面踢,一面嘴里流水似地咒骂着。话说得太快了,连他自己也听不清。大概似乎是:“你就看准了我是个烂好人!半夜里,单身和我在山上……换了一个人,你就不那么放心罢?你就看准了我不会吻你,打你,杀你,是不是?是不是?聂传庆——不要紧的!‘不要紧,传庆可以送我回家去!’……你就看准了我!”
第一脚踢上去,她低低地嗳唷了一声,从此就没有声音了。他不能不再狠狠地踢两脚,怕她还活着。可是,继续踢下去,他也怕。踢到后来,他的腿一阵阵地发软发麻。在双重恐怖的冲突下,他终于丢下了她,往山下跑。身子就像在梦魇中似的,腾云驾雾,脚不点地,只看见月光里一层层的石阶,在眼前兔起鹘落。跑了一大段路,他突然停住了。黑山里一个人也没有——除了他和丹朱。两个人隔了七八十码远,可是他恍惚可以听见她咻咻的艰难的呼吸声。在这一刹那间,他与她心灵相通,他知道她没有死。知道又怎样?他有这胆量再回去,结果了她?他静静站着,不过两三秒钟,可是他以为是两三个钟点。他又往下跑去。这一次,他一停也不停,一直奔到了山下的汽车道,有车的地方。家里冷极了,白粉墙也冻得发了青。传庆的房间里没有火炉,空气冷得使人呼吸间鼻子发酸。然而窗子并没有开,长久没开了,屋子里闻得见灰尘与头发的油腻的气味。
传庆脸朝下躺在床上。他听见隔壁他父亲对他后母说:“这孩子渐渐的心野了。跳舞跳得这么晚才回来。”他后母道:“看样子,该给他娶房媳妇了。”传庆的眼泪直淌下来。嘴部掣动了一下,仿佛想笑,可又动弹不得,脸上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身上也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丹朱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了。
张爱玲中篇小说《茉莉香片》点评鉴赏
《茉莉香片》这个温馨典雅的名字背后,张爱玲讲的这个故事却是苦的。故事本身并不曲折,对主人公聂传庆的描述仅是几个简单的场景、人物对白与心理分析,但却让人反复咀嚼到了生命苦味—生命的无尽的悲与苦。张爱玲擅长运用比喻来描蓦人物的生存状态与心理状态。本文对聂传庆的母亲冯碧落婚后生活的描蓦,就恰到好处地运用了比喻,很是别具一格。文中写道:“关于碧落嫁后的生涯,传庆可不敢揣想。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冯碧落,一个有着如她的名字般年轻美丽的女子,曾经有过清纯可爱的生命,有过不多的一点人生理想的追求,有过青春朦胧的初恋,可是岁月无情走过,却成为也许正因为这个男孩子从小没有母亲,也没有母爱,才促使他形成这样一种自私与阴暗的心理。他不爱自己的父亲,更不可能爱自己的继母,既没有朋友,更不可能有恋人。在聂传庆眼里,他的父亲是一个暴厉与“刻毒”人,但是他既无法逃避,也不能反抗,他只是冷眼看着父亲,也冷眼看着自己,一点点的没有了自己,也没有了生命力。
但张爱玲对传庆的父亲的描写着墨并不多,这就让他暴虐的性格有点像是空穴来风,包括对传庆的继母的不多的一点描述,也都是模式化与脸谱化的,不曾深入地去刻化人物的形象,但是从文中却可以明显地读到,张爱玲对这对半路夫妻的无情地讥讽、嘲弄与鄙夷。我想,这一方面可能是由于文章的篇幅所致,张爱玲是想避重就轻,着力刻画这个有着阴暗心理的孩子。同时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张爱玲对这对夫妇的描写,是自觉不自觉地来源于自己的生活经验,她自己的父亲与继母,爱与不爱成为历史,成为一种纯粹的不讲道理的事实,何须赘述呢?从表面上看,聂传庆看似还算拥有一个完整的家,但是他的心却是孤独无依的,在心灵的层面上,他是一个彻底的孤儿,没有家,没有爱,没有精神的依托。总之,张爱玲是想让我们接受一个现实,就是这个孩子生活在一个阴冷的家里,没有人给予他爱,他心里也没有了爱,甚至连爱的谎言有没有。那么也就不难想象为什么这个孩子是如此的自私、懦弱,这么的别扭、女性化,有着这样的不健全的人格与畸形的性格。这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但是也许他的表面并不是,他只是沉默着,阴郁着,黯然神伤着,人的复杂如潮的心理一般不易为人察觉,聂传庆喜欢幻想,这些幻想集中在他早逝的母亲身上。任何一个从小失去母亲的孩子或许都会对母亲有着一种近乎理想的幻想吧。因为遥远,他感受到的是母亲的陌生,也因为遥远,他或许从那感受到了一点温情—幻想的虚假的温情。冯碧落也成为这个男孩子一个幻想的源。并且由于一个巧合,他知道了,言丹朱的父亲竟然就是他母亲的初恋情人,而丹朱是他的同学,她的父亲正好是他的文学史老师,而这些机会,让他有了更多时间的沉浸于这种无边的幻想之中。这样的幻想或许给了他压抑的心灵一点扭曲的快乐,但更让人深悟到生命的悲。或许我们每个人在困惑无助时,面对自己孤独的生命,都曾有过那样的追问:我从哪里来?是在我们未知的许多年以前,太多偶然,却让我们的生命成为一个必然,可是,如果……这些如果后面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假设。
聂传庆就不断地沉浸于这样的幻想当中,文中写道:“他现在把初次把所有零星的传闻与揣测,聚集在一起,拼凑成一个故事,他方才知道:二十多年前,他还没有出世的时候,他有脱逃的希望。他的母亲有嫁给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点,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也许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没有了他。”多么荒谬的假设与推论!更像一个白日梦!一个孩子认识到自己的不可救药的可怜与可悲的命运,没有申辩的理由,没有抗争的能力,这时候,他却因为一个偶然,循着一个故事,顺藤摸瓜,寻求一个改变自己命运的幻想,想像着由于一种机缘,他的生命会以另外的一种形式出现。可笑的是,如果,如果真如他的假设,那么这个世上存在的这个生命就不再是聂传庆!而那个人的苦与甘,悲与喜,又与他何干?可是不止是聂传庆,这个世界上会有更多的生命,在无望地等待中消磨了意志,陷入一连串的虚拟的假设中,去寻求一种虚拟的解脱,一种没有根基的迷蒙的快感。或许会想象自己的父母不是穷苦与劳顿的,不是锱珠必较且吝啬的,不是庸俗的,琐碎的,丑陋的,冷漠的,阴冷的,而应该是美丽的,热情的,高雅的,温馨的,一切一切都应该是自然、清新、美好、明媚的,也许只有这个样子,才算拥有了一个真正的家。可是事实上,我们知道,这样理想的家庭生活,即使存在,也必定是凤毛麟角,寥寥可数。
与选择,我们来了,带着一颗永远迷蒙的心,如果过分地追求不切实际的完美,必定就要承受失败,与生俱来的失败。就像这个孩子一样,陷入一种无谓的幻梦中,成为自己幻想的奴隶。这样绵绵不断地幻想的结果,是这个孩子对言子夜产生了一种畸形的倾慕。言子夜成为他幻想中的一个理想的父亲的形象,在他眼中极力地美化了这个男人。文中写了聂传庆眼中的他:“传庆是第一次感觉到中国长袍的一种特殊的萧条的美……然而那宽大的灰色绸袍,那松垂的衣褶,在言子夜身上,更加显出了身材的秀拔。传庆不由地幻想: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长得象言子夜么?十有八九是象的,因为他是男孩子,和丹朱不同。”可是,他知道,他不是。这些心理的刻画也构成了整篇文章的核心与重心,所以文中接着描写了他的想象:“传庆想着,在他的血管里,或许会流着这个人的血。……如果他母亲当初略微任性、自私一些,和言子夜决别的最后一分钟,在情感的支配下,她改变了初衷向他说:‘从前我的一切:都是爹妈做的主。现在你……你替我做主罢!你说怎样就怎样。’如果她不是那样瞻前顾后……”
一般的人停留在这样的幻想也就够了,然而这个病态的孩子却已经难以自制,文章接着对他的心理幻想进行了精细的描蓦:“譬如说:他母亲和言子夜结了婚,他们的同居生活也许并不是悠久与无瑕的。传庆从刘妈那里知道碧落是一个心细如发的善感的女人,丹朱也曾经告诉他:言子夜的脾气相当的‘梗’,而且也喜欢多心,相爱着的人又是往往的爱闹意见,反而是漠不相干的人能够互相容忍。同时,碧落这样的和家庭决裂了,也是为当时的社会所不容许的,子夜的婚姻,不免成为他的前途上的牵累。近十年来,一般人的观念固然改变了,然而子夜早已几经蹉跎,减了锐气。一个男子,事业上不得意,家里的种种小误会与口舌更是名不了的。那么,这一切对于他们的孩子有不良的影响么?”普通人想到这些,也许口问心,心问口,就已经心安理得了,生命也不过如此罢了,又有什么不同呢?张爱玲却要登峰造极,变本加厉地让这个孩子继续沉湎于这种虚拟的幻想中,接着写道:“不,只有好!小小的忧愁与困难可以养成严肃的人生观,如果他是子夜与碧落的孩子,他经起现在的丹朱来,一定较为深沉,有思想。同时,一个有爱情的家庭里面的孩子,不论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仍旧是富于自信心与同情—积极、进取、勇敢。丹朱的这样反复地咀嚼自己没有由缘的痛苦的结果,是他更加的孤独与苦闷,同时他还给自己假设一个仇人,那就是言丹朱。而且由于他沉迷于这些幻想,不能够用心地读书,学习成绩自然很差,尤其是文学史这门课,学得更糟。一次上课时,言子夜问了他一个问题,聂传庆在失魂落魄间,嗫嗫嚅嚅没有答上来,子夜呵斥他,他最后竟然放声大哭起来。那天晚上,恰巧举行圣诞晚会,丹朱请他陪她回家,向他表示了同情,并替他的父亲向他道歉可是聂传庆是怎样回答她的呢?那段话至今读来仍是如此地震撼人心,他说:“丹朱,如果你同别人相爱着,对于他,你不过是一个爱人。可是对于我,你不单是一个爱人,你是一个创造者,一个父亲,母亲,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天地。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可是言丹朱不是,任何女人都不是!所以他是不会有爱的。这哪里是爱呢?任谁会有这样的能力呢?他要的根本不是爱情,甚至不是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是重生,是生命的重塑!
所以,这个男孩子是不会得到爱的,甚至友情,甚至亲情,他毁了自己,却以为是别人把他毁了。不难想像他以后的生活,多年以后,必定会有一个女人成为他的殉葬品。或许应该是吧?也许还会有新的生命的繁衍与生息,也许是鲜活的,也许仍是苦闷的,又会陷入那沉沉的暮色,成为无数暗点中的一个。前面有车,后面有辙,但生命的来来去去,不会只是简单的重复—哪怕是悲与苦呢?证明着我们一息尚存……
读张爱玲的《茉莉香片》,整个人也不自觉地被笼罩在那压抑的氛围及主人公畸形的幻想里。主人公聂传庆是个性格怪异孤僻又扭曲的孩子,在一个得不到健全的亲情的家庭里成长,但当他的人生里闯进一个活泼大胆的言丹朱和极有可能成为他父亲的言子夜时,他开始了无边无际的白日梦,甚至到了如魔的境地。如果看过张爱玲的生平,就不难看出主人公传庆正是张的化身,传庆分裂的人格是多方环境因素造成的,如同张爱玲的坎坷经历。所以说分析聂传庆其实就是剖析张爱玲自己。
很多时候,当寂寞之时,想要做的,竟是加倍寂寞,于是我就看书。在有音乐的房间里,一个人,细细品味着寂寞的滋味,慢慢地,寂寞就成了一种美丽,一种思考,一种享受。看张爱玲的作品,每看一次心情就要沉重一次,好像在看一部古老久远的黑白电影,睁着眼,悬着一颗心去窥探别人的生活。细细体味张爱玲笔下那些人物,总会惊骇地发现人性的至善和至恶。《茉莉香片》文中的聂传庆,生在聂家,没有选择的权利,也没有爱的滋养,因了生父把对生母的憎恨迁怒于他,他跟着父亲生活20年,这20年无名的磨人的忧郁,制造了一个精神残废的聂传庆。聂传庆的母亲碧落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碧落嫁到聂家来,之后生下聂传庆,屏风上又添上了一只鸟,打死他也不能飞下屏风去。即使给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
聂传庆明白,那就是爱———二十多年前的,绝望的爱。二十多年后,刀子生锈了,然而还是刀。在他母亲心里的一把刀,又在他心里绞动了。聂传庆相信,如果他是子夜与碧落的孩子,如果他是一个生活在有爱的家庭里的孩子,不论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他会活得跟正常人一样。可偏偏,命运捉弄人,母亲所爱的男人,也就是他惟一欣赏敬仰的对象,现在是别人的父亲。言丹朱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她想帮助聂传庆,结果他却把她往死里打,一脚接一脚狠狠地踢在她身上,只管发泄内心的不满和怨恨。按照聂传庆的想法,言丹朱根本不应该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仇恨,他就要找一个报复的对象,他就选定了言丹朱。他憎恨天真少女言丹朱在学校里给他的温情,却又无法摆脱言丹朱给他亲近的诱惑,于是,他的精神陷入了病态……
故事的结局令人叹息也教人深思。合上书页,于惶惶间审视着身处的这个年代,发现的是一个多么粗糙、单薄和渺小的自己。我们无法摆脱所依附和进行着的命运,我们拽不住渐行渐远的青葱岁月,我们甘于平凡和屈服于现实……在强大的现实面前,我们成了现实的牺牲品,我们原本丰满的生命被扭曲得日渐苍白、空虚和平庸。如何充实精神世界和升华生命质量?我知道,这是一个严肃而又复杂的人生话题。张爱玲的《茉莉香片》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苦涩故事,一个典型的人物,她产生了思考。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生活是多么的沉重,由不得我们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但是,有一点,每个人都应该懂得和需要的,就是爱。
《茉莉香片》读后感
《茉莉香片》就像开头描述的,让人感到苦涩。整个基调让人感到非常的沉郁。聂传庆内心的扭曲与变态,是在过度压抑的环境中生活太久造成的。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多以女子做为阐述的主线,但在《茉莉香片》中却着重的刻画了聂传庆一个带有女性气质的男子形象。
聂传庆是一个孤傲的形象,他不招人喜欢,别人不喜欢他。但他同样也不喜欢别人。他耳朵有点聋,最讨厌在公车上遇到熟人,但在公车上偏偏遇到了言教授的女儿丹朱。丹朱是一个开朗热心的“善”女人。他和聂传庆的性格是截然相反的两类人。但朱丹却很愿意去找聂传庆和他交谈。因为她觉得自己应该帮聂传庆。让聂传庆从孤独中走出来,但她却不知她的举动却在不轻易间“诱惑”了聂传庆,虽说她不是有意的。
聂传庆对丹朱内心充满着茅盾,他一面对丹朱及其的憎厌,只因为丹朱是言教授的女儿,他变态的认为是丹朱抢走了他的一切,抢走了他的幸福。但另一面他又知道丹朱是一个好女人,他自己也不得不被她吸引。但丹朱一直把聂传庆当做朋友,甚至是个“女人”。就是因为聂传庆的懦弱与孤僻。使丹朱不把他当做一般男子来看,甚至对他没有一点的防备。在寂静的夜里和聂传庆单独走在一起也不会有一点害怕。对于这些聂传庆内心是知道的。每想到这些他就更加的憎恨丹朱。因为他觉得自己一切不幸都是丹朱造成的。甚至认为丹朱就不应该存在这个世界。享有丹朱一切的应该是自己。包括丹朱的积极,进取以及她的朋友。
聂传庆的遭遇是值得同情的,在没有的环境里,造就了他扭曲的性格。他确实活得很不幸,活的很压抑。但他对丹朱的憎恨是无知,对丹朱父亲的倾慕是变态的,他为何不把自己的不幸怪罪于言教授呢?只因为他和他的母亲一样“爱上”了同样一个人。对于他的“精神偶像”他又怎么恨得起来呢?对言教授的倾慕让他无法安心读书,言教授的责骂会让他感到心痛难过。父亲再怎样骂,骂他狗猪他也不会有一点难过,因为他对他的父亲除了憎恨外,更加的是看不起。他把与丹朱结婚当做自己可以逃出地狱的救命稻草。变态的认为只要和言家有关系,哪怕是婚姻自己也能得到幸福。甚至认为只要和丹朱结婚,便可以支配她,他可以从精神施虐她,从中得到满足。聂传庆不仅自己是无能的,他的想法更是可耻的。
在故事的结尾,聂传庆积累在心中的怨气火山似的爆发,他无情的用脚摧残着丹朱,流露的是残忍与邪恶。和他懦弱的性格完全不符合。这种转变只因为性格的扭曲与压抑,无法发泄所导致的恶果。
《茉莉香片》确实苦的让人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