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一件小事》读后感(3)

时间:2017-01-01 07:40:31
染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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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事故的程度之轻——“车把上带着一个人,慢慢地倒了。”

  二、事故的责任不在车夫,这在前面已分析过了。如果人物“我”认为老女人受了伤,认为责任在车夫,人物“我”会这样吗?答案应该是清楚的。前面考察人物“我”对事故叙述的可靠性时,已经指出,人物“我”的不可靠叙述完全是在一种无意识的情况下自坐车者的意识、立场做出的判断、分析和叙述,也正是因为出自近乎本能的反应,才暴露了人物“我”的常人性的一面,这才构成了震惊的基础,与伦理范围的自私与否,没有关系。况且,车夫并非如一般论者所云,是“大公无私”的。前面分析事故的底本与述本关系时已经指出,事情是从人物“我”的视角被叙述的,并不代表唯一真正客观的事实叙述,对于事故的看法,车夫的观点显然不可能同于人物“我”,老女人也会有自己的观点,巡警也会有一种观点,从小说下文看,车夫、巡警的观点的方向是一致的。则车夫的行动无法论定为“大公无私”。老女人到底是否装腔作势,如果将人物“我”的叙述视为权威叙述,答案应该是肯定的。老女人装腔作势讹诈,车夫仍然不声不响甘愿“自讨苦吃”,则车夫的行动不是大公无私,而是一个伟大的教义的化身:左颊给打了,再送上右颊。

  以上这些解释中可能出现的歧异,都有一个原因,即未能充分注意小说的叙述艺术。在这篇小说中,叙事人的视角是有着严重的权力自限的:故事严格限制在人物“我”的见、闻之内,老女人怎么想,车夫怎么想、巡警分驻所里发生了什么,都有意识地排斥于叙述之外,因为事故的结局与小说的主旨无关,作者所要处理的,是叙事人的精神的震惊。

  叙事人“我”,从小说所提供的精神特征看,是社会动荡中不满于社会的知识者的精神肖像。这一类型的文人,鲁迅曾在《随感录六十二•恨恨而死》中有所论述。鲁迅指出,在中国古代“很有几位恨恨而死的人物。他们一面说些‘怀才不遇’‘天道宁论’的话,一面有钱的便狂嫖滥赌,没钱的便喝几十碗酒,——因为不平的缘故,于是后来便恨恨而死了。”这种恨恨而死的传统人生样式,在二十世纪初,颇有人仿效,鲁迅是不赞赏的。“中国现在的人心中,不平和愤恨的分子太多了。不平还是改造的引线,但必须先改造了自己,再来改造社会,改造世界,万不可单是不平。至于愤恨,却几乎全无用处。”只恨恨于社会,而从无意于自己,结果便会走上古代恨恨而死者的道路,摆脱这条传统的人生道路的关键,是先从自己改造起。但是凡是恨恨于世事者,总是以为自己很伟大、很了不起的,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要改造自己,因此,一般很难不蹈古人覆辙。一边愤恨世事,一边自鸣清高,实际上是借了“天下无公理,无人道”的话头,遮盖自暴自弃的行为。小说中的人物“我”并不就是一个“恨恨而死”者,但已经有了“坏脾气”——越来越看不起人——有对于世事、世人的愤恨,也有孤独的欣喜和悲哀,已有了“恨恨而死的根苗”,但是,人物“我”却已从“坏脾气”中挣扎着向外爬,这个挣扎,是经历了一场深刻的震惊后发生的。这一震惊的实质,是人物“我”自我的新发现,或者说是“旧我”的主体崩溃,由发现人物“我”的常人性而开出一条首先改造自己的道路,便是这篇小说的启示:为世纪初的文人摆脱传统文人鬼魂的纠缠而指示一种途径。

  本世纪之初,有一个重要的社会现象,这便是“学生社会”的崛起,“学生社会”是当时人们的称谓,后人习惯称为新型知识阶层。所谓新型的知识阶层,是随着近代工商业和近代教育、近代文化事业的发展而出现的,初步接受了西方社会思想和科学文化知识的,由教师、学生、留学生、技师、职员、医生、记者、编辑、著作家、翻译家等人组成的近代知识分子阶层。这个新兴阶层的壮大,是以革命为契机的。一九00年,自立军起义失败后,青年留学生渐渐成为倡导革命的主力军。一九0三年,日本东京的军国民教育会和上海的中国教育会、爱国学社以及《苏报》成为拒俄拒法的指导中心。一九0五年,孙中山已认识到新型知识阶层崛起的意义,决定“今后将发展革命势力于留学界,留学生之献身革命者,分途作领导之人。”[14]这在孙中山致陈楚楠的信中可以得到证实,孙中山在信中说“近日吾党在学界中已联络成就一极有精彩之团体,以实力行革命之事。现舍身任事者已有三四百人矣,皆学问充实、志气坚锐、魄力雄厚之辈,文武技材俱有之。现已各人分门任担一事,有立即起程赴内地各省,以联络同志及考察各情者。现时同志已有十七省之人,唯甘肃省无之,盖该省无人在此留学也。”“将来总可得学界之大半;有此等饱学人才,中国前途诚为有望矣。”[15]这意味着中国辛亥革命的领导的历史使命,落在新型知识阶层的先锋队身上。在当日舆论界,对于“学生社会”的赞美之声也非常之高。面对中国的危机,“居今日而欲图补救,舍中等社会其谁属哉!”“学生社会之于国家关系重且大,学生社会一日不立,则新党一日不能结,中国一日无望。”与舆论的赞美相一致,这个新型的知识阶层也自命不凡,他们不再像中国传统的“士”那样自居于“上等社会”,相反,他们视上等社会为敌人,指责“挟政柄者,大率皆顽钝腐败之魁杰”;另一方面,他们又充分强调与“下等社会”——农、工、商之区别。“下流社会,如长发、大刀等,亦尝有之矣,亦曾见于国家大事有益否耶?以暴易暴,暴更甚焉。纵使前此之建社会者,竟能改革旧政府,有所建设,吾恐其速亡国之祸也。”既独立于上等社会,又区别于下等社会,新型知识阶层自居于中等社会,他们自觉肩负起“提挚下等社会以矫正上等社会”“破坏上等社会以卵翼下等社会”的历史使命。

  从新型知识阶层的自觉到辛亥革命的成功——民国成立,可以说是这个阶层的浪漫时代——拜伦式的英雄时代。随着辛亥革命实质上的失败,中国社会实际上落入军阀之手,忠于民国理想的知识阶层陷入悲观失望之中。鲁迅的感受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说起民元的事来,那时确是光明得多,当时我也在南京教育部,觉得中国将来很有希望。自然,那时恶劣分子固然也有的,然而他总失败。一到二年二次革命失败之后,即渐渐坏下去,坏而又坏……”民国以后这些历史事变对于鲁迅的影响如何呢?在《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中,鲁迅说:“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这种颓唐,并非特例。辛亥革命失败后,革命党内部分裂为以孙中山为首的激进派和以黄兴为首的缓进派,缓进派的基本主张,就是以对辛亥革命后革命形势的悲观估计为前提的。处于这一阶段的知识阶层的敏感者,深刻地体验了寂寞、悲哀和恨的感情,如果说民国成立时他们是拜伦式的浪漫英雄,到此时,已是浪漫英雄的末路。这种末路的浪漫英雄的典型特征,可以说是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心在峰颠,身在幽谷,小处敏感,大处茫然。而在对世事的关系上,就是由失望、悲愤而恨恨于世,倘一味恨下去,便极易滑向传统文人的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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