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和元稹的一生情
中国历史上文人相交之事甚多, 然文人之情,莫甚于元白者。不同于钟子期和俞伯牙高山流水的友情,子期伯牙的是知己之情——这世间只有你理解我,所以我愿意为你不再抚琴,所谓心心相惜是也。而元稹和白居易,以志同道合为始,却以更为真挚深刻感情结束,两人唱和长达三十年,诗篇加起来有近千首,堪称一对“极品”好友。
白居易与元稹相识于贞元十七年
公元801年,当时白居易进士及第,元稹则考中了明经,后来通过了吏部的“书判拔萃科”考试,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同时被授予校书郎的官职。这是个没什么事可做的闲职,二人便一起游山玩水、饮酒吟诗,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
那时的白居易和元稹,尚未真正踏上仕途,只是在翰林院编书,对官场黑暗腐败,当朝者昏聩无能,宦官横行朝野只是旁观。相伴他们最多的,是长安紫陌、高堤垂柳、翰墨花月,这也是他们一生中仅有的一两年欢乐平稳时光。 二人深厚的友谊由此开始,好的形影不离,流连于花前月下,有诗为证:“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月夜与花时,少逢杯酒乐”,“春风日高睡,秋月夜深看”。
慈恩塔、皇子陂、直城路、曲江池、杏园……他们一路玩一路唱和诗词,长安的每一寸地方,他们都一一走过。
后来元稹虽然因娶妻而前往洛阳,但校书郎的职位还在,屡次来往于洛阳与长安之间,直到贞元二十一年稳定在长安。
元白两人相交的原因
白居易在《酬元九对新栽竹有怀见寄》里说过:“昔我十年前,与君始相识。曾将秋竹竿,比君孤且直”。
“孤且直”!
透过这首诗,我们能想象当时还未而立之年的元稹抱着一腔热血,踏进庙堂,面对黑暗朝堂时不屈又执拗的身影,令人称赞的风骨,耿直且孤高,也易倒。
他遭到了第一次打击。
元和初年,元稹任左拾遗,有了上折权,他连续上书,文采太好,受到了皇帝召见。此举被朝中宰臣权贵注意到,当年九月十三日元稹被贬到河南当县尉了。
白居易更直接更果断,尚未授官,就因“对策语直,不得谏官”,外放去周至做县尉。
被贬的元稹没过几天就得到母亲逝世的消息,唐朝丁忧需要二十七个月,元稹回故乡,白居易此时恰好被调回长安做拾遗,两人擦肩而过,迎来聚少离多的岁月。
元稹本来家贫,丁忧又无俸禄,贫困更甚。他夫人韦丛虽是尚书的女儿,但刚嫁给他时父亲就去世了。《遣悲怀》里说他夫人“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这期间,白居易一家不断资助他。而元稹母亲郑氏的`墓志铭,也是白居易所书。
元和二年,白居易任翰林学士,三年五月任左拾遗,白居易是个大愤青,他多写讽喻诗,骂庙堂骂权贵,因此非常不受人待见。
元和四年二月,公元809年,元稹出任监察御史,奉命调查泸州监官任敬仲,这是一个很棘手的活儿,御史为风霜之任,弹纠不法,百僚震恐,官之雄峻,莫之比焉。三月,元稹启程去东川,他选择走距离最近但艰险的骆谷道。 骆谷道首经骆口驿,元稹在驿站里休息时,见到驿站墙上有好友白居易留下的诗句,于是题诗一首:
邮亭壁上数行字,崔李题名王白诗。
尽日无人共言语,不离墙下至行时。
二星徼外通蛮服,五夜灯前草御文。
我到东川恰相半,向南看月北看云。
写完将诗传回长安,白居易回诗:
拙诗在壁无人爱,鸟污苔侵文字残。
唯有多情元侍御,绣衣不惜拂尘看。
随后元稹出骆谷至汉中,发生了一件中国文学史上千里共良宵的传奇佳话。
当晚元稹梦见白居易与他人同游慈恩寺,醒后写下了一首诗:
梦君同绕曲江头,
也向慈恩院里游。
亭吏呼人排去马,
忽惊身在古梁州。
而当日白居易于长安,恰好和弟弟白行简等一干人去曲江慈恩寺游玩,忆起远处的元微之,赋诗一首《同李十一醉忆元九》
花时同醉破春愁,
醉折花枝作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
计程今日到梁州。
一人梦到对方在何处与何人游玩,一人正在那处与他人游玩时也想起对方,两首诗一写于长安,一写于梁州,一写居者之忆,一写行人之思,一写真事,一写梦境,但却不约而同地写在同一天,还如同当面唱和的一样,这是一种怎样的默契和感情?
元稹再走至嘉陵驿,望见浩浩嘉陵江水,有感而发:
嘉陵江岸驿楼中,江在楼前月在空。
月色满床兼满地,江声如鼓复如风。
诚知远近皆三五,但恐阴晴有异同。
万一帝乡还洁白,几人潜傍杏园东。
白居易回诗道:
嘉陵江曲曲江池,明月虽同人别离。
一宵光景潜相忆,两地阴晴远不知。
谁料江边怀我夜,正当池畔望君时。
今朝共语方同悔,不解多情先寄诗。
谁能想到你在江边思念我的那个夜晚,我也正在思念着你。收到你的信我才后悔,早知道你如此多情,我就先寄信给你了。
元稹行至利州嘉陵驿,想起了当初的初恋,也就是《莺莺传》的女主角崔莺莺,赋诗《嘉陵驿二首·篇末有怀》:
嘉陵驿上空床客,一夜嘉陵江水声。
仍对墙南满山树,野花撩乱月胧明。
墙外花枝压短墙,月明还照半张床。
无人会得此时意,一夜独眠西畔廊。
白居易回诗:
露湿墙花春意深,西廊月上半床阴。
怜君独卧无言语,唯我知君此夜心。
不明不暗胧胧月,不暖不寒慢慢风。
独卧空床好天气,平明闲事到心中。
白居易在说,我知道你晚上一人孤寂无眠时的心情,只有我知道。
这年三月末,元稹行至望驿台,因思念结发妻子韦丛,作《望驿台》一诗: 可怜三月三旬足,怅望江边望驿台。
料得孟光今日语,不曾春尽不归来。
妻子回没回不知道,白居易倒是回了一首:
靖安宅里当窗柳,望驿台前扑地花。
两处春光同日尽,居人思客客思家。
元和十年正月,白居易与元稹在长安久别重逢,两人畅谈达旦,吟诗酬和。但不久元稹因为直言劝谏,触怒了宦官显贵,在三月被贬为通州司马。同年八月,白居易也因要求追查宰相武元衡被藩镇军阀李师道勾结宦官暗杀身亡一案,被权臣嫉恨,宪宗听信谗言,把他贬为江州司马。
两个好友竟落到同一被贬的命运。白居易在秋风凄凄中离开长安,走的恰好是几个月前老朋友元稹不久前走过的路。诗人满腔惆怅,一路上寻找着好友留下的墨迹。他行至蓝桥——这里是长安通往河南、湖北的中途站。一下马,便在驿站的墙柱上发现了元稹在正月路过这里时写的一首《西归》绝句,诗人百感交集,提笔在边上写了一首绝句:
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西风我去时。
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离了蓝桥驿,经过商州、襄阳,诗人由汉水乘舟而行。在船上诗人经常反复吟咏好友元稹的诗卷,来慰藉孤独的心情,一直看到眼睛痛为止,途中写下这样一首诗:
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
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
元稹在通州听说白居易被贬到九江,极度震惊,不顾自己病重在床,提笔给白居易写信,并赋诗一首《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不久,白居易收到了这首诗,被好友的关切之情深深感动,他在给元稹的信中写道:“‘垂死病中’这句诗,就是不相干的人看了都会感动得不忍再看,何况是我呢?到现在每次看到它,我心里还凄恻难忍。”
元稹一收到信,知道是白居易写来的,还未拆开就已泪眼模糊。他的女儿吓得哭起来,妻子也忙问怎么回事。元稹告诉她们,自己很少这样动情,只除在接到白居易来信的时候。为此,元稹寄诗给白居易:
得乐天
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
寻常不省曾如此,应是江州司马书。
一次,元稹又接到老朋友白居易的诗,诗中写道:
晨起临风一惆怅,通川湓水断相闻。
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
好友对自己如此情深,竟在梦中与自己相见。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己也整天思念他,为什么就不能梦见呢?元稹十分懊恼,觉得大概是自己一来通州,就染上疟疾,至今不愈,以致神思混乱的缘故。于是也写诗一首,《酬乐天频梦微之》:
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
我今因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
相比于李白写给孟浩然的“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杜甫写给李白的“我独怜其才”,元稹白居易之间这情更深几重?
元稹和白居易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洛阳,当时元稹从越州回京师时,特地去探访闲居东都的白居易,临别时,写下这样两首诗:
君应怪我留连久,我欲与君辞别难。
白头徒侣渐稀少,明日恐君无此欢。
自识君来三度别,这回白尽老髭须。
恋君不去君须会,知得后回相见无。
吟罢这两首诗,二人执手良久,才怅然分别,这是元、白的最后一次相见。
大和五年,公元831年,白居易得到了元稹在武昌任所突发急病去世的噩耗。他回味这两首诗,越读越觉得这就是元稹写给他的临别赠言啊!难道是冥冥中的天意,魂魄中的先知吗?
元稹死后,白居易痛不欲生,在给好友的祭文中写道:“呜呼微之!始以诗交,终以诗诀,弦笔两绝,其今日乎?呜呼微之!三界之间,谁不生死,四海之内,谁无交朋?然以我尔之身,为终天之别,既往者已矣,未死者如何?……与公缘会,岂是偶然?多生以来,几离几合,既有今别,宁无后期?公虽不归,我应继往,安有形去而影在,皮亡而毛存者乎?”
这其中“公虽不归,我应继往”式的语句,简直就是“未亡人”的口吻――你死了,我很快就要跟你去了。此后一直到死,白居易都挂念着阴阳相隔的元稹,并写悼亡诗: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君埋地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白居易悼念元稹的诗句,我们体味一下,似乎比元稹悼念亡妻的“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还要深情。
元稹死后,白居易看书忆他,喝酒忆他,做梦忆他……“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是他暮年的生活剪影。
公元846年九月八日,白居易追随好友元稹而去,时年七十四岁。
两个一起参加了国考、一起互通诗信、一起喝过花酒、一起倡导新乐府运动的伟大诗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白居易和元稹
他们一个娶了杨氏没娶成湘灵,一个娶了苇丛没有娶崔莺莺。
他出生于洛阳,他葬在了香山。
宋代文人杨万里在对元稹白居易的深情有这样的感慨:
读遍元诗与白诗,
一生少傅重微之。
再三不晓渠何意,
半是交情半是私。